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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石毫国,从京城到地方,沸沸扬扬,一位分量足够的神仙修士,说话比六部衙门的那拨可怜大佬,还要管用!

进了府邸大堂,陈平安依然言语简明扼要,说马笃宜与他关系不错,如果马氏有难,可以尽量帮点小忙,如果家业稳当,那就看看家族有无适合修道的好苗子,万一真有这等福缘,至于到时候是将那棵好苗子送往书简湖修行,还是留下一笔神仙钱,两者皆可。

三天后,三骑出城。

始终头戴帷帽的女子,回望一眼州城城墙,眼神复杂。

马氏的燃眉之急,在一位青峡岛年轻供奉露面后,去了一趟刺史府邸,得以安稳度过。

一位勉强拥有练气士四五境资质的马氏孩童,投靠在一位州城的老神仙门下,开始修道,不是那种记名弟子,而是名副其实的入室弟子,需要在朝廷衙门明白无误地记录在册,这就意味着那个孩童,在拥有名师的前提下,家族又有一笔源源不断的神仙钱,能够每年进入他师父的口袋,当然不会全部拿来给孩子为修道铺路,可不管如何,那个孩子都等于没有了后顾之忧,多多少少,会拿到手一部分属于他自己的真正实惠。

陈平安坐在马背上,没有说话。

便是曾掖这么个在人情世故上不太开窍的少年,在马氏府邸这几天,都看出了从马氏家主,到那位妇人,对于早就离开身边的女儿马笃宜,没了什么情分,言语之中,小心翼翼问这问那,问马笃宜的师门渊源,问马笃宜的修为境界,旁敲侧击询问年轻供奉有无道侣……总之,关于马笃宜从松风岛修士变成了青峡岛修士,夫妇二人也蜻蜓点水,问过一两句,可那就像一种酒桌上、官场上的应酬,有些场面话,得说上一说,问与答,其实都不重要,不然吃相就会难看,仅此而已。

父女、母女之情的疏远,也许是马笃宜离家太多年,在松风岛修行不顺,让老祖师大失所望,至死才五境修士,一直无法离开书简湖返乡探亲,于是双方距离太远,也许是父母觉得与女儿变得身份悬殊了,或许是家族子嗣香火兴旺,承欢膝下的子女,自然会比“远嫁”出去的女儿,更讨长辈欢喜……原因可以有千百种,可事实只有一个。

在这会儿,外人说任何言语,都只会是在心坎上动刀子,说一个字就痛一个字。

所以陈平安在一次停马间隙,以眼神暗示曾掖,让这位忍不住打算开口安慰几句的质朴少年,不要说什么。

陈平安没有收起马笃宜所寄居的那张狐皮美人符纸,由着她骑马散心,跟随他们去往下一处。

过了两天,曾掖开始眼神变化,而容貌、嗓音则毫无异样,不过人之眼眸,是相貌灵性集聚所在,很容易影响到别人对整个面相的观感。

马笃宜终于不再失魂落魄,大概是觉得曾掖当下的状况,比较有意思。

那是一个青峡岛杂役阴魂,开始附身曾掖了,与寻常山泽野修擅长的“请神上身”、“开门揖灵”,还是不太一样。

至于其中的真正门道,马笃宜当然看不出深浅。

临近一座乡野村庄。

见到了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妪,衣裳素洁,哪怕有些缝补,仍然不会给人破败之感。

她正从溪畔捣衣而返,挽着只大竹篮,步履蹒跚。

这对于一位上了年纪的乡野老妪而言,并不容易。

人生世事多磨砺,把清贫苦日子过得没有太多怨言,已经殊为不易,穷人想要过得像是个有钱人,是登天之难,可想要过得自在从容,更难。

“曾掖”翻身下马,踉跄前奔,跑到老妪身边,扑通跪地,只是磕头,砰砰作响。

老妪一脸茫然,赶紧放下竹篮,顾不得刚刚清洗出来的衣衫,会不会沾染地上泥浆,蹲下身,有些吃力,想要将这位陌生少年搀扶起来,以陈平安与马笃宜都听不懂的乡音着急询问:“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

当天夜幕里。

老妪屋舍里,多出一位狐皮符纸美人,里边却其实住着一位男人。桌上放着一位离去之人留下的一堆神仙钱,灵气足够他维持二十年。

为老妪送终,尽量让老妪颐养天年,还是可以的。

在客人远行后,老妪与这位离乡太多年的“孙儿”,相互握着手,对坐而泣。

乡野小路上,依旧是三骑离开。

曾掖还有些神魂摇荡,必须缓缓呼吸吐纳。

三骑缓缓而归。

马笃宜突然开口道:“老妪是个好人,可得知真相那会儿,还是不该那么跟你说话的,以命偿命,道理是对的,可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我觉得应该这么说,这么说才对。”

马笃宜突然冷哼一声,满脸懊恼道:“你瞧瞧,一位乡野老妪,都比我那狠心的爹娘念旧!”

陈平安转头笑道:“气死了吧?不然回去州城,我帮你要回那笔神仙钱?再帮你骂你爹娘一顿?老规矩,你来斟酌文字,我来开口说话。”

悠哉悠哉骑在马背上的马笃宜,朝那个账房先生呸了一声,“休想!果然是个猪油蒙心的账房先生,就想着能挣一点是一点。”

陈平安哈哈大笑。

马笃宜突然笑道:“知道为啥我爹娘要给我取这个名字吗?因为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产婆言之凿凿,说肯定是个大胖儿子,结果我生下来后,守在门外的爹一听说是个闺女,立即傻眼了,气得直跺脚,直接走了。只是最后还是气呼呼走回来,我娘亲当年经常对我说,你爹啊,见着了我第一眼,粉雕玉琢的,一点不像寻常那些丑兮兮的孩子,长得特别好看,我爹立即就乐开怀喽。对了,知道为啥叫‘笃宜’吗?问你话呢,陈大先生!”

陈平安笑了笑,摇头。

马笃宜像那自己年幼时厌烦至极的家塾老夫子那般,摇头晃脑,道:“天资既高,辅以笃学,心手相应,独步大道,宜哉!”

陈平安问道:“不是‘独步当世’吗?”

马笃宜捧腹大笑,“好嘛,陈夫子,给我揪出狐狸尾巴了吧?!”

陈平安无奈道:“行行行,就你聪明。”

马笃宜转过头,柔声问道:“陈先生,对我们这样,为了什么呢?”

陈平安松开马缰绳,双手抱住后脑勺,喃喃道:“是啊,为什么呢?”

马笃宜痴痴看着那张消瘦的脸颊,无关男女情爱,就是瞧着有些心酸,一时间竟是连自己那份萦绕心扉间的伤心,都给压了下去。

只见那棉袍先生收回手,一拍掌,“有答案了!”

马笃宜一脸好奇。

腰间刀剑错的账房先生,这一刻,难得如此眉开眼笑,“宜哉!就是宜哉嘛!”

马笃宜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嘴上却说,“什么狗屁答案。”

陈平安双手笼袖,道:“再发牢骚,小心把你收起来。”

马笃宜可半点不怕,浑然不当回事,“下一处,是哪儿?”

陈平安笑了笑,眯眼远眺,轻声呢喃,“反正都在人间。”

马笃宜蓦然高声道:“宜哉!”

陈平安笑着附和道:“善。”

马蹄远去那鸡鸣犬吠的乡野村落。

今年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场鹅毛大雪,不期而至。

风雪夜深。

早已远离村庄。

马笃宜是那阴物,丝毫不惧大雪,还有那闲情逸致,朗诵名家诗词,说那大雪如飞鸥,转盼已见平檐沟,村深出门风裂面……

陈平安骑在马背上,多次环首四顾,试图寻找能够躲避风雪的栖身之所,忍不住颤声埋怨道:“哪里是风裂面,分明是要冻死个人……”

马笃宜笑嘻嘻问道:“陈夫子,这会儿,还宜哉不宜哉了?”

陈平安没搭理她,从坐在马背变成站在马背之上,尽量远望四周,片刻之后,终于发现远方某处,依稀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三骑这段路程,属于原路折返,先前一路所见景象,陈平安默记在心,本不该有此光亮才对。

就在陈平安打算挨着风雪如刀割的酷寒,继续赶路,绕开那些依稀灯火。

却发现那点点亮光似乎在缓缓偏移,如果不出意外,最终灯火与三骑,会在道路前方汇聚。

陈平安反而心安下来,这种天气,能够盯上自己的,并且相隔如此之远,还可以伺机而动,多半不是什么劫匪草寇,可若真是山泽野修,或是精怪鬼魅,倒也省心了。

天大地大,有些时候,活命都未必容易,唯独找死最容易。

马笃宜有些担心,她终于察觉到远处的异象,轻声问道:“陈先生,咱们要不要绕道而行?”

陈平安淡然道:“不用。”

马笃宜愣了一下。

直到这一刻,离开书简湖后,大概是习惯了那个最好说话的账房先生,马笃宜才记起,其实这位陈先生,只要他觉得不用好说话的时候,那就真要比谁都不好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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