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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包骨头的中年道人,出身朱荧王朝的道家旁门,如今是洞府境修为,原本觉得世道乱了,作为道士,就该下山救济苍生,不曾想遇到了一个精通相术的麻衣术士,确实是个高人,结果给他一看相,说他是个命中早夭、饥寒一生的可怜人,中年道士悲恸不已,便开始等死。

那伙从石毫国流窜入境的马贼,刚刚做成了一桩买卖,得了些不少银子,在溪边停马,见着了这么个要死不死的怪人,差点一刀就解决了中年道人,不料道人开心不已,求着那人出刀快一些,年轻马贼反而心里边犯嘀咕,不敢下刀子了。道人一心求死,将那伙做惯了打家劫舍的强人给教训了一通,说了些福祸报应的事情,毕竟是位山下百姓眼中的中五境神仙,又是谱牒仙师,学问与口才,还是有的,愣是没让人恶从胆边生,倒是吓得从头目到喽啰的马贼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反过来劝说中年道人莫要轻生。

于是陈平安就撞见了这么一幕。

马贼们这会儿已经没了杀人越货的心思,何况也没觉得那三骑好欺负,就故意视而不见。

陈平安这边则是无所谓,就停马洗涮马鼻,起灶生火煮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中年道人见马贼杀也不杀自己,洞府境的体魄,自己一时半会死又死不了,就只顾着躺在石头上等死。

若是马贼们对那三人见财起意,中年道人当然会拦阻,就当是身死之前,积攒一桩小小的阴德,下辈子投个好胎,最少长寿些,继续修道。

陈平安捧着饭碗蹲在河边,那边也差不多开伙吃饭。

一个燥脾气的年轻马贼瞥见陈平安的视线,对陈平安瞪眼道:“瞅啥瞅,没见过英雄好汉吃饭啊?!”

一个马贼头目,好心去石头上那边,给中年道人递去一碗饭,说这么等死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吃饱了,哪天打雷,去山顶或是树底下待着,试试看有没有被雷劈中的可能,那才算一了百了,干干净净。中年道人一听,好像有理,就琢磨着是不是去市井坊间买根大铁链,只是仍是没有接过那碗饭,说不饿,又开始絮絮叨叨,劝说马贼,有这份善心,为何不干脆当个好人,别做马贼了,如今山下乱,去当镖师不是更好。

马贼头目有些心动,端着饭碗,离开河中巨石,回去跟兄弟们合计起来。

陈平安觉得有趣。

扒完碗中米饭,陈平安脚尖一点,飘向巨石,一袭青衫,衣袖飘摇,就那么潇洒落在中年道人身边。

那个年轻马贼差点没一口大米饭喷出来,结果给马贼头目一巴掌拍在脑袋上,“瞅啥瞅,没见过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啊?!”

陈平安盘腿坐在巨石上,微笑道:“这位道长,为何寻死?”

中年道人其实是个和善之人,闭眼轻声道:“命中该死,大道无望,不死何为。”

陈平安笑道:“道长可知道,儒释道三教都极为推崇的一本‘正经’,嗯,就是被人称为群经之首的那本古书,有句话叫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中年道人点点头,“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我们便说道生一,一生二,衍生万物。”

陈平安说道:“魔障一来,修道之人,尤为艰辛,哪怕手拥百万雄兵,亦是难退心中敌。”

中年道人坐起身,哀叹一声,“道理我都懂,可我不过是资质平平的洞府境,哪敢奢望大道在我,委实是战战兢兢,思来想去,始终无法破开心中关隘,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边的山中马贼,点头道:“确实,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都一样。”

中年道人强颜一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道人,一个形神憔悴的年轻人,萍水相逢山水间。

双方点到为止,就此别过,并无更多的言语交流。

那拨马贼如释重负,尤其是那个年轻马贼,觉得自己刚刚在鬼门关打转了一圈。

曾掖无法理解那个中年道人的想法,远去之时,轻声问道:“陈先生,天底下还有真愿意等死的人啊?”

陈平安点头道:“修行路上,千奇百怪。那位道人,若是按照佛家的说法,唯有先自了,才有棒喝的机会,不然任你是高僧大德一棒敲下去,也敲不出个立地成佛,只会让人一头包,直喊疼。嗯,你们两个,听过一桩佛家公案吗?一位高僧说,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另外一位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两个偈子,你们觉得有高下之分吗?”

曾掖摇头道:“听不懂这些。”

马笃宜笑道:“当然是后者更高。”

陈平安轻声感慨道:“佛家立意,兴许是后者更高,可前者却是世间痴迷汉人人可坐的渡船,当自渡之人,放下手中竹蒿,起身登岸,最后走出了下船的那一步,才可以说自己悟了后者,渐悟是顿悟之本,这里边的先后顺序,其实还是有的。人生在世,心镜蒙尘,不擦拭就会积垢,黯淡无光,哪有天生就直达彼岸的佛子。”

陈平安笑了笑,补充道:“两个偈子都好,都对,之所以跟你们闲聊这个,是因为我先前游历青鸾国那一趟,路上听闻士子说佛法,对于前者十分不屑,单单推崇后者,加上几本类似文人笔札的杂书上,对待前者,也喜欢暗藏贬义,我觉得有些不太好而已。”

马笃宜笑道:“以前很少听陈先生说及佛家,原来早有涉猎,陈先生真真是博览群书,让我佩服得很呐……”

马笃宜做了个鬼脸,“不行了,我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陈平安微笑道:“这说明你的马屁功夫,火候不够。”

之后三骑,见过了一处带着仙气的名胜古迹,是一处无主的深潭,入秋时分,就已经寒气凛洌如酷寒时节,石壁上篆刻着一句地方县志无据可查的朱红崖刻,“古壁彩虬金贴尾,雨工骑入秋潭水”,三人抬头望去,壁上确实有些彩绘痕迹,依稀可见蛟龙之姿,而脚边潭水碧绿,不见任何鱼虾。

陈平安收回视线,伸手探入潭水,凉意阵阵,便没来由想起了家乡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铺子,是相中了龙须河当中的阴沉水运,这座深潭,其实也适合淬炼剑锋,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仙家剑修在此结茅修道。陈平安骤然间赶紧缩手,原来水中寒气,竟然并不纯粹,夹杂着许多阴煞污秽之气,就像一团乱麻,虽然不至于立即伤人体魄,可离着“纯粹”二字,就有些远了,难怪,这是修士的炼剑大忌。

想必早年这里也有故事。

大概就像桐叶洲的飞鹰堡和上阳台。

陈平安此后远游梅釉国,走过乡野和郡城,会有稚童不惯见骏马,走入芦花深处藏。也能够时不时遇到看似平淡无奇的游历野修,还有县城街道上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娶亲队伍。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陈平安他们还无意间遇到了一处荒草丛生的荒冢遗迹,发现了一把没入墓碑、唯有剑柄的古剑,不知千百年后,犹然剑气森森,一看就是件不俗的灵器,就是岁月悠久,不曾温养,已经到了崩碎边缘,马笃宜倒是想要顺走,反正是无主之物,磨砺修缮一番,说不定还能卖出个不错的价格。只是陈平安没答应,说这是道士镇压此地风水的法器,才能够压制阴煞戾气,不至于流散四方,成为祸害。

马笃宜作为阴物,何尝看不出,只是不在意罢了,便笑道:“那就拔出了古剑,荒冢真要有妖魔现身作祟,咱们干脆降妖除魔,得了灵器,攒了功德,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平安摇头道:“陈年旧账,混淆不清,怎么就知道这其中没有苦衷和曲折。”

马笃宜有些埋怨,“陈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

陈平安笑道:“稚童气力不济,都能砸碎饭碗瓷器,那也算是一种爽利。曾掖可以,那拨马贼,曾掖不一样可以说杀就杀,你也行,我当然更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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