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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在吴霜降崛起之前,曾经就只是个二流垫底的仙家门派,别说是大玄都观,就是仙杖山这样的一流道门势力,拎出一位祖师堂掌律,就可以让岁除宫顷刻间覆灭。

所以吴霜降完全是单凭一人,就将岁除宫变成与大玄都观比肩的顶尖道门,期间有过无数的恩怨情仇,险峻形势,无论人事,反正最终都给吴霜降一一打杀了。

而且吴霜降的传道授业,更是天下一绝。岁除宫之内,所有上五境修士,都是他手把手道法亲传的结果。

张元伯的养龙术,虞俦的炼山神通,虞俦道侣令狐翠莲的剑术,道号灯烛的嫡女吴痴,她的拨摇天鼓,遍燃灯烛照虚耗,击鼓驱逐疫疬之鬼,更是岁除宫祖师堂的不传之秘。

不但是这些岁除宫高辈分、高境界的“祖师”,几乎所有嫡传、再传弟子,吴霜降都愿意亲传道法,事必躬亲,极有耐心。

也就怪不得整座岁除宫上上下下,都将吴霜降发自肺腑地奉若神明了。

在青冥天下,宗门修士,上上下下,敢从内心到行事,都对那白玉京不以为然的,就只有孙怀中的玄都观,吴霜降的岁除宫。

一个是下山历练,若是阴了某位白玉京道士一把,回了自家道观,那都是要放鞭炮庆祝一下的。

一个是只要与白玉京道士在历练途中,起了冲突,全然不惜命,不分出个生死,或是一方打断长生桥,都不算切磋道法。反正岁除宫内人手一盏长命灯,洞中龙张元伯,就是死过一次的,山上君虞俦的道侣,甚至死过两次。照理说都极难跻身上五境,但是有吴霜降在,都不是问题,之后修行,重头来过,岁除宫向他们倾斜了无数的天材地宝,更有吴霜降的亲自把关,指点迷津,修行路上,依旧势如破竹。

大玄都观的仙剑一脉,在青冥天下公认打架最抱团。

而岁除宫的修道之人,公认出手最重、下手最狠,因为最不珍惜身家性命。

市井无赖,尤其是少年岁数的愣头青,最喜欢意气用事,下手也最不知轻重,只要给他一把刀,都不用借着酒劲壮胆,一个不顺心不顺眼的,就能抄刀子往死里一通劈砍,半点不计较后果。所以岁除宫在山上有个“少年窝”的说法。

它喝完了陈平安和宁姚的那两壶桂花酿,就开始嗑瓜子,随口问道:“一个人,学什么像什么,厉不厉害?”

裴钱毫不犹豫就点头。当然很厉害。因为自己的师父就是如此。

它又问道:“那如果有个人,学什么是什么?”

裴钱想了想,“很可怕。”

裴钱随即说道:“这样的话,在修行路上,很容易就与人起了大道之争吧?”

学什么像什么,问题不大,可一旦学了什么“就是”什么,大道修行,就太犯忌讳了。例如别家宗门祖师堂的不传之秘,或是剑修飞剑的本命神通?

它翻了个白眼,“捏鼻子认栽的,还好,井水不犯河水,大不了各走各路,他也会变着法子补偿几分,不过得看他心情,如何算账,如何弥补,得他说了算,别人只能接受。至于那些不信邪的,非要与他掰手腕到底的,就都死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历史上有两位,都是被他给拉下马的,一个靠气力,靠道法,一个靠算计,靠道心。所以……他跟白玉京道老二的关系极差。”

它加重语气,补了一句,“极差。双方只差不是那种你死我活的生死大敌了。只要路上遇见了,肯定会干一架。”

裴钱好奇问道:“你为何如此怕他?”

它伸出手,“再来点漱漱口。”

裴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搁在桌上,推过去。

它一口饮尽,叹了口气,“还是不够壮胆,不敢说啊。”

裴钱说道:“不想说就算了。”

它感慨道:“陈平安把你教得很不错唉。”

一个人的气清气浊,其实就看有无一颗平恕心。

裴钱笑道:“凑合。师父教了十成的好,我只学了二三成。”

它突然一拍桌子,恼火道:“小姑娘家家的,你干嘛学我说话?!”

裴钱第一时间就伸手按住桌面,免得吵醒了小米粒。

它悻悻然与裴钱道歉:“对不住对不住,真情流露,一个没忍住。”

裴钱没来由说道:“以后到了落魄山那边,你可以先去骑龙巷的草头铺子,那里有个老前辈,应该与你聊得来,会一见投缘。”

白发童子一脸怀疑,“哪位老前辈?飞升境?而且还是剑修?”

落魄山很可以啊,加上宁姚,再加上自己和这位老前辈,三飞升!以后自己在浩然天下,岂不是可以每天螃蟹走路了?

裴钱摇头道:“龙门境。”

白发童子呸了一声,“啥玩意儿,龙门境?我丢不起这脸!”

裴钱就不再说话。

白发童子突然双手合十,满脸严肃,自言自语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借你吉言,借你吉言。一定要能去趟落魄山,拜会一下那啥骑龙巷的龙门境老神仙。”

裴钱突然怔怔看着那头白发童子形容的化外天魔,轻声说道:“只能活在别人心中,活成另外一个自己,一定很辛苦。”

白发童子愣了愣,盘腿而坐一边嗑瓜子,一边嬉皮笑脸道:“小丫头屁大年纪,其实啥都不知道,说起这个,轻飘飘的,可宽慰不了人心。”

裴钱嗯了一声,没有反驳,趴在桌上,双手交叠,尖尖的下巴,搁在手臂上。

白发童子瞥了眼年轻女子的丸子发髻,“所有的感同身受,每一次悲欢相通,都很不轻松的,所以你别事事学你师父,陈平安也不希望如此。不然你就等着瞧吧,练了剑,修行了,哪天心魔一起,就会在你心中,大如须弥山,拦在路上,让你苦不堪言,到时候你才能知道什么是‘辛苦’了。当年在牢狱那边,有个叫幽郁的少年,是傻人有傻福,想要多想,都不知道如何想,还有个叫杜山阴的小子,是活得很自我,管他娘的好坏,视野所及,好东西,是我的,什么都是我的,不值钱的东西,只要可以,那家伙宁肯打烂了都不给旁人,心中没啥条条框框,修行路上,这两种人,反而走得容易几分。”

此后两两无言。

小米粒酣睡,裴钱趴着发呆,白发童子坐在那儿百无聊赖,时不时就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念念有词,估计把能求的各路神仙都求了一遍。

最后它叹了口气,瞥了眼窗外夜色,灰沉沉的,好似没个尽头。

那个吴霜降,对它和曾经的她,对双方来说,就是一道注定过不去的坎。

当年吴霜降先做成一事,心魔是她,她是心魔,这就像吴霜降早就订立好了整个框架和所有规矩。

为此吴霜降精心准备了百余年光阴。

吴霜降如何破解的心魔?

就是成为“她”的心魔。

当时在岁除宫老祖师们眼中,吴霜降在元婴瓶颈空耗了百年光阴,旁人一个比一个疑惑不解,为何吴霜降这般出众的修道资质,会在元婴境停滞如此之久。

谁都无法想象,其实在很早之前,吴霜降就为自己安排好了一条如何去往飞升境的道路,甚至连如何跻身十四境,好像都早有准备。

就像一个人,生而知之。

但是无论是她,还是化外天魔,比谁都清楚一件事,吴霜降并非生而知之,这个平时沉默寡言、总给人木讷、至多是沉稳印象的男人,就只是喜欢多想。

白发童子一阵头疼,光是想到那个吴霜降,就头疼欲裂,双手捧住脑袋。

裴钱回过神,又递过去一壶酒,它一口气灌了半壶酒,眼角余光瞥见一只小袋子,蹦跳起身,弯腰就要去拿在手中,不曾想裴钱也站起身,轻轻按住了那半袋子小鱼干。这趟出门远游,小米粒的瓜子不少,鱼干可不多。

它只得抓了几条溪鱼干,就坐回原位,丢入嘴中嘎嘣脆,一条鱼干一口酒,喃喃道:“小时候,每次丢了把钥匙,摔破了只碗,挨了一句骂,就以为是天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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