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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山阴小声问道:“汲清姑娘,真是那岁除宫的吴霜降,他都已经合道十四境了?”

凉亭那边双方,一直没有刻意遮掩对话内容,杜山阴这边就默默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汲清嫣然一笑,点头道:“多半是了。”

杜山阴揉了揉下巴,“既然那童子是吴霜降的心魔,就类似离家出走了?那么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隐官大人都该交还出去吧?还打个什么,很没道理的事情嘛。”

汲清笑着不言语。

杜山阴继续说道:“再说了,隐官大人是出了名的会做买卖,客栈那边,怎么都没个商量再谈不拢,最后来个撕破脸,双方撂狠话啥的,就一下子开打了?半点不像是咱们那位隐官的行事作风啊。莫不是回了家乡,隐官凭借文脉身份,已经与中土文庙那边搭上线,都不用担心一位来自外乡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汲清摇摇头,柔声道:“奴婢也不知道呀。”

杜山阴笑道:“如果是在我们剑气长城,吴霜降绝对不敢如此出手。宁姚毕竟不是老大剑仙。”

汲清已经转头望向湖中,就像人立碧水中,撑起了一把把荷花伞,水波潋滟,荷叶田田,清香阵阵,沁人心脾。偶尔还有成双成对的鸳鸯凫水,穿梭其中。荷叶绝青似鬓,荷花似那美人妆。无风花叶动,不是游鱼便是鸳鸯。

汲清有些想念长命姐姐了。此次若有机会见面,她就去问问那位见钱眼开的隐官大人,记得当年初次相逢,年轻隐官起先瞧见他们,规矩得很,后来得知她和长命姐姐的大道根脚后,一下子就笑得可亲近了,眼神里边的那份亲昵,藏都藏不好,一个男人,好像眼中从无美色,就只有钱哩。

少女想起这些,心情有些不错,她就蹲下身,笑拨青荷叶。

杜山阴笑道:“汲清姑娘,如果喜欢这些荷叶,回头我就与周城主说一声,装满竹篮。”

汲清背对着那个年轻剑修,她翻了个俏皮的白眼,懒得多说什么。天底下的钱,不是这么挣的,看似白捡便宜,得了一篮子荷叶,可是山上的香火情,就不是钱吗?况且你与那位美周郎,关系真没熟到这份上。

杜山阴只是随口一提,没有多想,一篮子荷叶而已,不值得浪费心神,他更多是想着自己的修行大事。

如何练剑,破境更快,如何提升飞剑品秩,如何成为未来的年轻十人之一。

以后离开师父身边,独自远游,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比如能否带着汲清在身边,需不需要走一趟南婆娑洲,去拜访老剑仙齐廷济和陆芝……所有事情,都需要他现在就好好思量一番。他不是那个一天到晚浑浑噩噩的幽郁。他希望再过个几十年百来年,与那同龄人的幽郁重逢后,双方已经是一个天一个地。

刑官师父不爱说话,所以杜山阴这些年来,哪怕朝夕相处,却只知道几件事,对师父根本谈不上了解,姓什么叫什么,怎么学剑,如何成了剑仙,又为何在剑气长城当上了刑官,都是一个个谜团。

师父爱喝酒,所以在牢狱内才会得了个酒鬼的称号,但是师父返回浩然天下之后,就极少喝酒了。再就是自己拜师之后,师父没什么要求,就一个,将来等他杜山阴学成了剑术,游历浩然,遇到一个山上的采花贼就杀一个。最后一件事,担任刑官的师父,对天底下所有拥有福地之人,好像都没什么好感。所以当年在隐官那边,师父其实就一直没个好脸色。

凉亭那边,中年文士一挥袖子,让那杜山阴再听不去半个字,然后笑问道:“你这唯一嫡传,难道在家乡就跟陈平安有仇?不然明明一身的机灵劲,每天在那儿想东想西的,为何偏在此事上假装睁眼瞎?倒像是恨不得借给吴宫主几分杀心?”

刑官摇摇头,“他与陈平安没什么仇怨,大概是相互看不对眼吧。”

中年文士笑道:“较真起来,不谈剑气长城和飞升城,那么多因为避暑行宫隐官一脉,才得以额外保全性命的下五境剑修、俗子,只说他能够成为你的嫡传,归根结底,还得感谢那位隐官才对,为何陈平安遇到了兴师问罪的十四境吴宫主,这后生瞧着还挺幸灾乐祸?”

按照渡船这边的缜密推衍,剑气长城在那场战事中,虽然多打了几年的仗,却因为避暑行宫的排兵布阵,多活了一万八千人。

这就意味着飞升城到了第五座天下,凭空多出了相当数量的一大拨年轻剑修,哪怕人人境界不高,却是为飞升城赢得了更多剑运凝聚的气象,而且每一粒剑道种子的开花结果,在曾经的剑气长城兴许不起眼,无非是个战场上的早死晚死,可在那座崭新天下,影响之深远,不可估量。

刑官说道:“不太清楚,懒得细究。”

中年文士哑然失笑,“收了这么个弟子,你不糟心啊?不过你这样当师父的,也少。”

那个年轻剑修一口一个吴霜降,中年文士这边就要帮忙收拾烂摊子,手心处已经悄然聚拢了数个金色文字,如一只只鸟雀在笼,不得振翅外出。

“老大剑仙丢过来的,不收不行。”

刑官说道:“我只负责传授杜山阴剑术,等他成为了上五境剑修,他就会自己出门闯荡,以后是生是死,最终走到什么位置,都是他该得的。”

中年文士笑问道:“若是每次遇到了危险,就搬出你这个师父来?”

刑官淡然道:“一样随他去,既然能够认我当师父,不管是运气使然,还是因果牵扯,都算杜山阴的本事。”

中年文士点点头,也是个道理。

刑官难得主动询问,与这位张夫子问了个关键问题:“为何他此次登船,在你这边如此收敛,却在陈平安那边如此强势?好像这趟远游,不单单是为了抓回那头心魔,更像是要与陈平安问道一场?不然单凭剑气长城的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这两重身份,他就不该如此气势凌人,什么都不肯谈,直接就要动手。”

中年文士斜倚栏干,转头看着那些湖中荷叶,“真正的理由,很难说清,不用费神去猜,反正只会徒劳无功。当下就只有条比较模糊的脉络,吴宫主他那心魔道侣,早年趁着他闭关试图破境之时,溜出了岁除宫,跟随大玄都观那位道人,一起离开青冥天下,使得他破境不成。而陈平安在北俱芦洲那边,应该是与孙道长同游遗址,不知怎么在孙道长的眼皮子底下,得了那份隐秘的道统传承,五行之属本命物,其中就有那道人形象的一尊神像。我能循着线索,瞧见此景,以他的道法,当然不难看破。既然那个道人已逝,寻仇是奢望,那么估计就是让陈平安顶上了。又或者,他干脆是想要演算倒推,来一场惊世骇俗的大道演化,从陈平安心中剥出那粒道种后,就是一份玄之又玄的大道起始。”

中年文士双指并拢,从湖中捻起一粒水珠,随手丢到一张倾斜荷叶上,水珠再滚落入水,中年文士看过了那粒水珠入水的细微过程,微笑道:“所以将陈平安换成其他任何一人,遇到了他,不会遭此灾殃。当然了,换成别人,身边也不会跟着个飞升境的天魔了。这算不算一饮一啄,皆是天定?”

刑官皱眉不已,“从陈平安身上剥离出一件五行之物,以他的境界,确实不难,但是想要逆转大道?果真能做成此事?”

中年文士会心一笑,一语道破天机:“你大概不知道,他与陆沉关系相当不错,相传他还从那位白骨真人手上,按照某个老规矩,又用七百二十万钱,换来了一张道祖亲制的太玄清生符。至于这张符箓是用在道侣身上,还是用在那位玄都观曾想要‘别开生面一场’的道人身上,现在都只是我的个人猜测。”

这位夫子轻声感叹道:“没办法,很多时候你我心中认定的某条脉络,其实都是一条让人走得头也不转的歧途。”

中年文士瞥了眼道路上的那个年轻剑修,细看之下,杜山阴的个个跳跃念头,条条心路脉络,好似由一连串的文字串起,被这位张夫子一一看过之后,微笑道:“畏强者,未有不欺弱的。”

刑官说道:“与我无关。”

中年文士笑道:“当真无关?人间何处不是你那家乡福地?”

刑官闻言默然,神色更是漠然。

中年文士蓦然大笑道:“你这现任刑官,其实还不如那上任刑官,曾经的浩然贾生,成为文海周密之前,好歹还为人间留下一座良苦用心的规矩城。”

瞧着岁数不大的老夫子轻拍膝盖,缓缓而语。

如果白也不止是一位读书人,还是一位剑修。

如果陈清都不顾后果,只管意气风发,只为自己,倾力出剑,问剑一座蛮荒天下。

如果十万大山里的老瞎子,和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两位资历最老的十四境,都愿意为浩然天下出山。

如果余斗不曾仗剑远游大玄都观,不曾斩杀那位道人。

如果白也不曾仗剑扶摇洲,没有毁掉那把仙剑太白,而是物归原主,最终被大玄都观孙怀中持在手中,然后问剑白玉京。

如果剑气长城选择与蛮荒天下为伍,或者再退一步,选择中立,两不相帮,袖手旁观。

又如果绣虎崔瀺联手师弟齐静春,干脆堵住第二座飞升台去路,浩然天下最少再丢一两洲山河,双方打个彻彻底底的山崩地裂,山河陆沉,遍地尸骸,再来个披甲者选择不惜以身合道,搬移天庭旧址,跨越浩瀚星河,就此坠落撞入浩然天下,礼圣被迫汲取天地气运,跻身十五境,拼个身死道消,阻拦此事大半,结果依旧还有诸多神灵就此真正归位,乱局顺势席卷四座天下,几乎等于重归万年之前的天地大乱象,白玉京摇晃,佛国震动,天魔大肆作祟,鬼魅横行无忌,人间十不存一。

中年文士叹了口气,“读书人最难过的心关,是什么?”

刑官说道:“身为野老,路见游民。”

中年文士笑骂道:“原来你他妈的也知道啊?!”

就像人生逆旅,扁舟宿寒夜,风雨吹芦花,反正芦花年年有,一夜吹落千千万,算个屁。

刑官点点头,“曾经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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