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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叫张条霞的老者将鱼竿抵住腹部,在云海边缘跑来跑去,一条万丈鳌鱼的力道真不小,老人一边奔跑一边哈哈笑道:“对不住,我钓鱼从来都会放生。尤其是这双道侣鳌鱼,一旦被人捕获其一,另外一条就要从此孤苦伶仃,岂不可怜?垂钓之乐,从来不在饱腹。”

吴霜降轻轻点头,表示赞同,微笑道:“真渔父。”

白落松了口气。一个不小心,这位龙伯,就要被吴霜降带着一起走趟蛮荒天下了。

吴霜降突然问道:“那个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是叫裴杯吧,你与她有无问拳?”

张条霞依旧双手持竿,专心与那条鳌鱼斗力,爽朗笑道:“打得过的时候,不愿意欺负个小姑娘,结果好像没过几天,就发现打不过了,找谁说理去?没法子,还是钓我的鱼吧。”

张条霞突然咦了一声,屏气凝神片刻,叹了口气,竟是主动绷断了“鱼线”,任由那颗价值连城的虬珠被鳌鱼吞入腹中,两条鳌鱼,一起往归墟深处疯狂逃窜而去,如此一来,除非张条霞能够将诱饵换成骊珠龙眼之流,否则最少百年之内,是休想它们咬钩了。

吴霜降问道:“龙伯前辈,这是要去中土文庙议事了?”

张条霞点头道:“礼记学宫大祭酒邀请,不得不去啊。”

对于这两位蓦然现身归墟畔的不速之客,要说张条霞不提防不戒备,就是拿性命开玩笑了。虽然他看不出对方两人的深浅,但看那份意思,最少是两位仙人。张条霞思来想去,也没找到符合形象的浩然修士,只不过长眉老者觉得自己常年在海上逛荡,对山上事,可谓孤陋寡闻,不认识也很正常,就像先前遇到的那位金甲洲剑仙徐獬,之前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只不过张条霞在山上素无仇家,也就只当与对方两人是一场萍水相逢。

活久了,见怪不怪。

可如果真要打一场没头没脑的架,张条霞还真不介意舒展筋骨,十境武夫神到境,可不是什么花架子的摆设。

吴霜降抱拳笑道:“就此别过。”

张条霞抱拳还礼:“有缘再会。”

吴霜降望向归墟深处,抬起手,双指掐诀,说了一句“敕令天下水裔”。

已经远去万里的两条鳌鱼竟是一个摇头摆尾,如获敕令,谨遵法旨,调转方向,朝吴霜降迅猛游曳而至,最终掀起滔天巨浪,齐齐跃出水面,龙头鱼身的两条庞然大物,无比温顺乖巧,悬停在云海下方,好像只等吴霜降登上“渡船”远游归墟。

吴霜降带着白落一起飘落在鳌鱼背上,潜入归墟之中,就此远游蛮荒天下。

张条霞想了想,幸好没打架。

出门在外,果然要与人为善。

一位十境巅峰武夫,收起那根青竹鱼竿后,化虹去往中土神洲。

归墟大壑内,与吴霜降各自骑乘一条鳌鱼,白落笑问道:“宫主,听说青冥天下有了个‘大小吴’的说法?”

吴霜降点点头,“那小子只是福缘随我,其他方面,其实算不上如何相似。真正像我的,还是陆沉所说的那个年轻人。亏得不是一座天下的修道之人,不然我都要以为是跻身十四境的某种天道压胜了,比如……青蓝之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枯过后有一荣。”

白落说道:“所以宫主先前在条目城的那份杀心,几分真几分假?”

吴霜降笑道:“陈平安接不下那场问道,十分假也是十分真,接下了,十分真也是十分假。”

白落微微皱眉。

吴霜降说道:“那小子拿得起放得下,对此不会有什么芥蒂。何况我到底怎么个心思,他很了解。”

一个人的学问多寡,很其次,做人其实最怕拎不清。

白落说道:“仙人抚顶,授长生箓。”

是说那客栈内,吴霜降临行之前,看似轻描淡写,随便轻拍了一下小水怪的脑袋。

于修行并无太大裨益,却是一张货真价实的保命符。可能吴霜降还有更多的深意,白落就懒得去刨根问底了。

吴霜降会心一笑,“陆沉有些个算计,光明正大,没有藏掖,那我就遂了他的愿。”

涉及白玉京三掌教,白落就不去闲聊什么了。

吴霜降问道:“知道陈平安这次,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

白落摇头。

吴霜降微笑道:“是终于有人能够证明,他所走的那条道路,是对的。非但不是什么羊肠小道断头路,还是一条前边已经有人走过的登顶之路,只是道路稍显弯绕了些。”

吴霜降说了一句仿佛谶语,“所以等着吧,此后百年,陈平安的修行,方方面面,都会突飞猛进。”

“这么看好陈平安?”

“我只是看好每一个吴霜降。”

吴霜降突然笑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白落有些疑惑。

“是学宫大祭酒邀请的张条霞,那么你猜是谁邀请的陈平安?”

“一正两副,三位文庙教主之一?难道是与文圣关系最好的那位董夫子?”

吴霜降摇摇头,没有给出答案。

这位十四境大修士,骑乘鳌鱼,远游天地间。

他之所见,就是心中道侣未来所见。

吴霜降双手负后,开始闭目养神,心中笑语一句。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

北俱芦洲,趴地峰。

张山峰终于成功跻身了观海境,即将破境出关。

这个年轻道士,还需要几个时辰稳固境界。

他的师父,就在洞窟仙府外边护道,轻声默念道:“一门蛰龙法,先睡心,再睡眼,后睡神。睡眠是大归根,吐纳是小归根。在呼吸吐纳当中,能够凝心神为一粒芥子,又是上归根,此乃大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一位飞升境巅峰的火龙真人,白云、桃山两脉,指玄峰袁灵殿,这几个师兄,加上太霞一脉新任山主,都在洞窟门外为一位洞府境修士护道……

他们早早摆了一张大桌,酒水,佐酒菜,一大盆仙家蔬果,在这边静候佳音。

桃山一脉的师兄,正色道:“小师弟破境不俗,相当不俗,气象万千。可喜可贺。”

可事实上,张山峰的破境,真没什么气象可言。就真的只是磕磕碰碰,跻身了观海境。

老真人抚须而笑,“你们小师弟的相貌气度,终究是要胜过陈平安一筹,没什么好否认的。”

白云一脉的师兄,埋怨道:“师父,这种明摆着的事实,说出口就无甚意味了,无需说的。”

袁灵殿本想附和师父几句,给师兄抢先,再一思量,觉得还是师兄这番话道行更高些。

老真人轻轻点头,“倒也是。”

“小师弟在修行路上,能够稳扎稳打,始终道心澄澈,殊为不易。”

老真人闻言微笑点头。

袁灵殿想要说一句是师父教得好。

不曾想有师兄又来了一句,“其实小师弟最大的本事,还是挑师父的眼光,师父,恕弟子说句大不敬的言语,也就是师父运道好,才能收取山峰当弟子。”

袁灵殿顿时没话说了。

老真人感慨不已,“有一说一,确实如此。”

那家伙拿起空酒杯,“冒犯了师父,弟子必须自罚一杯。”

老真人将自己身前一坛青神酒,推了过去,“一杯不够,自罚三杯。”

袁灵殿就像是个来这边凑数的外人,完全插不上嘴。

他娘的早知道在那落魄山,就跟陈平安虚心请教一番了。

落魄山那边,风气丝毫不比趴地峰逊色,从山主到弟子学生,再到供奉客卿,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火龙真人突然站起身,说道:“得立即走趟文庙,这次就不带山峰了,熟人太多,容易露马脚。你们几个记得护着点。”

几人纷纷起身,稽首恭送师尊远游中土。

火龙真人斜眼那个好似哑巴的袁灵殿,“说你呢!”

袁灵殿无言以对。

老真人一闪而逝,跨洲远游,没办法,山头穷,买不起跨洲渡船,就只能靠这点微末道法了。

中土神洲,一座圣人府。

其中一支圣人后裔,就世代居住在此。

这座亚圣府,占地一百八十多亩,房间四百余间。

附庙而居。府邸旁边,就是香火鼎盛的亚圣庙。

一个汉子御风飘落在府邸所在城门口,选择徒步而行。

一位府上老管事在门外台阶下,等候已久,见着了那汉子,赶紧快步向前。

两人一起走入家中,红边黑色油漆大门,嵌着狻猊,大门上方高悬挂蓝底金字的“亚圣府”牌匾。

是礼圣亲笔手书。

绕过一堵雪白影壁,第二道门,就是仪门了,两边各有两幅彩绘门神,皆等人高,是功业无瑕的武庙十哲之四。

有些沉默的汉子,和老管事从腋门走入,路过一幅亚圣挂像,两侧悬对联,立天之道曰阴曰阳。立人之道曰仁曰义。

大院中古树参天,绿意葱郁,还有一座高出院落的方形露台,两侧竖立有夔龙石栏和青砖花墙围护的丹墀,东南角设置有日晷,西南角设有嘉量,居中一座五楹正厅,即亚圣府的“大堂”。堂匾是龙边金字的“七篇贻矩”,当然又有楹联。

二堂之后是三堂,是亚圣处理家族事务的“齐家”之地。

汉子略作停步,望向一副对联,之所以在此停步,不是在府上数十幅对联当中对此情有独钟,而是他从小到大,除了家族祠堂,就数在这边受罚次数最多,下联内容,振家声还是读书。

再往后,就是这座圣人府的内宅了,所以在这道大门右侧,有那露出墙外的石流,因为内宅女眷用水,都需要挑夫在此将水倒入石流,那边就有婢女负责接水。

这个“阿良”比真名更名动数座天下的汉子,拍了拍老管家的胳膊,笑言几句,然后单独步入其中。

一路上,亚圣府后裔弟子们,遇到那个汉子后,都立即停步,恭敬作揖行礼,阿良也会一一作揖还礼,或询问或勉励几句,比如学问做得如何了。

阿良入了内宅,不去住处,而是穿廊过道,径直去了最靠后的花园,有那俗称大麦熟的花丛,其实它有个很美好的名字,蜀葵。

曾经有个孩子,书也读,但是更喜欢练剑,就经常在这里拿树枝与蜀葵问剑。

当年谁都没有想到,这处规矩最重的圣人府,以后会有个名叫阿良的剑客,一直出门远游,不太喜欢回家。

阿良坐在花园台阶上,隔着不算远,就是家塾书院了,年复一年,圣人之言,在那边起起伏伏,有背诵,有问答,有辩论。

外人很难想象,每次回到家中,阿良就是如此正儿八经的样子。

可能真要见着了,才会猛然惊觉一事,这个走哪儿都是狗日的,其实是亚圣嫡子,是个名副其实的读书人。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阿良会与文圣一脉打成一片。

又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剑客自居的剑修,为什么那么喜欢浪迹江湖。为什么会去剑气长城,会去青冥天下。

阿良双手轻轻拍打膝盖,哼着小曲儿。

准备去换一身儒衫,就去中土文庙那边找熟人耍去。

朋友遍天下,就有一点好,喝酒不花钱。

亚圣府大门外,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儒士,身边跟着个腰悬文庙颁发玉牌的黄衣老者。

正是李槐和扈从,如今老人又换了个道号,嫩道人。

李槐远远看了眼气势威严的亚圣府大门,咽了口唾沫,不太敢靠近,让他去敲门,更是没胆子。

有些后悔,早知道就陪着大半个师父的老瞎子去中土文庙那边了,不然只要找到了李宝瓶和茅夫子,万事好说。

那条飞升境的嫩道人比李槐更紧张,小声说道:“公子,我觉得吧,那个阿良肯定不在家中。”

那个狗日的不在家中才好啊。

就不用被秋后算账了嘛。

李槐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试探性说道:“那咱们就直接去文庙那边等着?”

年纪当真不小了的那位嫩道人,搓手点头道:“这敢情好。”

不料大门那边,快步走出一个穿上一身儒衫、竟然有那么点人模狗样的汉子。

那汉子见着了李槐和那条飞升境,大笑道:“呦,这不是李槐大爷嘛,没小时候俊俏啊,那会儿多好,虎头吧唧的。”

李槐招了招手。

阿良走在大街上,李槐大步走去,突然将手中行山杖交给身后步履沉重的嫩道人。

几乎同时,相隔五六步远,李槐与阿良停步,

双方摆开拳架,然后两人开始绕圈圈,阿良一个蹦跳,左拳换右掌向前递出,李槐一个蹦跶,拧转腰杆,神色凝重,拳高莫出。

看得那位嫩道人差点没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俩脑子有坑,老子反正一个都不认识。

两人轻喝一声,同时小碎步向前,开始搭手,你来我往。

动作极其缓慢,但是都有那拳若奔雷、力可劈砖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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