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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伯符作为白帝城正儿八经的谱牒修士,如今虽非祖师堂嫡传,也不是韩俏色之流的高人亲传,别看他被柳赤诚坑了一次又一次,其实平日里在那白帝城各处,还是很有排场的,每次现身,身边不是柳赤诚,就是顾璨,所以几乎没谁敢招惹这个境界高低飘忽不定的新面孔。
可柴伯符二十年来,有幸多次见到郑居中,却从无任何言语交流,柴伯符觉得如此才合理,只想着哪天跻身了玉璞境,说不定就能与这位城主聊一句,到时候再跌境不迟。
不曾想这次离开文庙途中,竟然与城主说上话了。
渡船上,方才顾璨找到柴伯符,说师父请他去屋子坐坐。
柴伯符只好暂停修行,从小天地退出心神。听闻此事,柴伯符没有半点欣喜,反而像是听闻噩耗,挨了一个晴天霹雳。
自己也没做什么欺师灭祖的勾当啊,哪里需要城主亲手清理门户?
跟随顾璨身后,走在廊道里边,柴伯符什么都没想,反正都没用,一路浑浑噩噩,来到了郑居中门外,顾璨轻轻敲门再推门,侧身让出道路,柴伯符独自抬脚跨过门槛,如鱼虾闯入龙潭。
顾璨轻轻关上门,返回自己屋内继续炼气修行一门白帝城秘传的鬼修道诀。
郑居中放下手中书籍,抬起头,朝这个人生比较起起落落的昔年野修,伸出一只手掌,笑道:“坐。”
魂不守舍的柴伯符,听命行事,下意识就落座了,只是等到屁股挨着了椅面,就立即又抬起再缓缓落。
好像面对这位“学究天人,大智若妖,行事外道,风采如神”的魔道巨擘,自己做什么都是错,不做什么也是个错。
柴伯符汗如雨下,只是坐在椅子上,就成了落汤鸡。
以至于这位道号龙伯的家伙,甚至没有发现屋内还坐着个韩俏色。
郑居中说道:“柴伯符,不用觉得此刻手足无措,进退失据就是失态。没点敬畏之心,当野修死得快。”
柴伯符神色木然,只是点头。
郑居中笑问道:“这些年在白帝城修行,辛不辛苦?”
这么个瞬间,柴伯符委屈得差点泪如雨下,能不苦吗?仿佛一颗苦胆碎了一次又一次,苦不堪言,只好木然。
只是明知道喊冤叫苦没啥卵用,这位曾经在一洲山河也算叱咤风云的老元婴,就只能是咬牙忍住了而已。
不过柴伯符当下只是点点头,依旧没敢言语一个字。
说实话,坐在这里,柴伯符觉得自己哪怕说句话,都是对郑先生的冒犯。
郑居中说道:“韩俏色,柳道醇,傅噤他们几个,可能都会觉得顾璨是天生的白帝城嫡传,至于你,不太被瞧得起。”
柴伯符还是只能点头。这种事情,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己比起顾璨那个小魔头,确实没法比。那个小兔崽子,心眼实在太多,关键是学东西太快。
郑居中倒了一杯茶水,在桌上轻轻一推,就滑到了柴伯符身前桌子边缘,笑道:“想人的时候喝酒,想事的时候喝茶。”
柴伯符受宠若惊,立即身体前倾,双手拿起茶杯,战战兢兢,低头抿了一口。
郑居中说道:“佛家说此方天地是婆娑世界。一个人吃苦不怕,就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吃苦。就像山下市井,挣不着钱,不能只怨世态炎凉,旁人狗眼看人低。山下俗子茫然,苦乐不过甲子,我辈在山修道之人,无此道心,难证大道,不可得长生不朽。”
“当然,人力有穷尽时,就会发现有些钱,是真挣不着的,有些事,是真做不成的。不过只有到了这一刻,你才有资格说一句,命中注定,天数使然。我这么讲,听得懂吗?”
娓娓道来。
这个字“怀仙”的天下第一魔道修士,就像个脾气极好的学塾夫子,在与一个值得授业解惑的学生传道。
柴伯符点点头,又摇摇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诚心诚意道:“晚辈不知道自己懂的,是不是城主希望我懂的。”
道理其实再简单不过,郑居中这般神人,说话,做事,修行,岂会简单?不管言语如何返璞归真,柴伯符始终坚信,城主绝不至于说些自己都听懂的话。
在白帝城这些年的修行岁月里,柴伯符真真切切明白了一个道理。
运气好的人,很容易学-运气好的人,好像怎么学都是对的。笨人就很难学聪明人了。
郑居中朝那柴伯符眉心处,遥遥双指一戳,柴伯符好像痴儿开窍,瞬间就重返元婴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屋内一旁韩俏色眼中,她所见画面,是顾璨敲开门,站在门外,侧身让出道路,然后师兄让顾璨与柴伯符一起进屋子,再询问了些柴伯符一些修行上的关隘症结,为其一一解答。所以韩俏色有些意外,不知道为何师兄愿意与这个废物如此废话,不对,柴伯符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废物,可师兄却从不说废话。难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实是借机指点弟子顾璨道法?
顾璨当时推开门后,屋内只有师父郑居中正在独自打谱,并无师姑韩俏色,在自己关上门的时候,见到了柴伯符刚跨过门槛,就双脚一软,跪倒在地,不知为何便开始伏地不起,痛哭流涕。
而真正的那个郑居中,站在窗口那边,就任由那个落座“郑居中”,在为柴伯符传道授业。事实上,柴伯符与“郑居中”如此这般的对话,已经多达十数次,只是郑居中,都不太满意某个结果,未能达到心中预期,就摘走了柴伯符的那些记忆。璞玉需要反复琢磨,才成美玉。
渡船窗外明月皎皎。
那位真正的郑居中,双手负后,手持一卷书。
在那些师弟师妹当中,郑居中已经没有太多栽培的兴致。对于傅噤在内的白帝城修士而言,城主郑居中是不太露面的,极少与谁稍稍用心传道。可事实上,哪怕只是个白帝城资质最差的谱牒修士,郑居中闲来无事,都会亲手一一琢磨雕刻,大多又会被郑居中一一抹平,或者觉得满意了,才留下几条修士自己不知不觉的心路脉络,既会帮忙铺路搭桥,看似羊肠小道实则有望渐次登高,也会将某些看似阳关大道实则断头路,早早打断,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郑居中一直觉得修道之人的登山之路,不只在脚下,更在心头。
只是因为郑居中的手段,太过神不知鬼不觉,才会显得城主如天人隐居彩云间,不易见着。
开山弟子,傅噤练剑,剑术要越来越接近他那个斩龙之人的祖师爷。
关门弟子,顾璨修道,是修陈平安的礼敬天地和入乡随俗,也是吴霜降出神入化的“兵解万物,化为己用”,还是周密的“百万老书虫,三食神仙字”。
明月夜里。
月下开窗,是你翻书还是书阅你,抑或月色借你看书?
郑居中的分身之一,曾经在那婵娟洞天,与辨认出他根脚的崔瀺有过一次问道论道。
崔瀺当时问了个极好问题,皎皎明月荧荧镜,抬头见月谁是谁,镜中人还是我吗?
郑居中喜欢跟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不费劲,甚至哪怕只是几句闲聊,都能裨益自身大道几分。
他曾经为自己找出了三条跻身十四境的道路,都可以,只是难易不同,有些差异,郑居中最大的顾虑,是跻身十四境之后,又该如何登天,最终到底哪条大道成就更高,需要不断推演。
当年在那婵娟洞天,崔瀺勘破了郑居中的分身之一,算是早年双方下出彩云局之后的再次相逢,崔瀺开诚布公,提出了魂魄一分为二的设想,先争取变成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人,再争取重归同一人。不但详细给出了所有的步骤细节,崔瀺还说愿意让郑居中借机观道一场。
其实后来崔东山的那个名字,都是郑居中当时帮崔瀺取的,说讨个好兆头。
大概这就是不谋而合,因为一分为二,这其实就是郑居中要走的三条道路之一。
而崔瀺就没郑居中那么自由了,一旦天下未来形势,事不由己,势不得已,他崔瀺就只好选择另外一条注定会让天地变色、再换人间的不归路。
崔瀺最后斩钉截铁,劝说郑居中,说先走这条道路,只要凭此合道十四境,此后就有了更多的可能,不然只走一条登天路,就等于必须断绝其余两条道路,岂不无趣?
那次分别过后,崔瀺很快就去了家乡宝瓶洲,担任大骊国师,筹谋百年,期间一分为二,人间就多出了个崔东山。
可惜浩然天下再无绣虎。
崔瀺在人间最后所见之人,不是亚圣,而是从蛮荒天下赶去剑气长城的郑居中,只有一场很简单的问答而已。
“为何如此?”
“实在不愿再让先生伤心,失望了。所幸不曾如此。”
“所求何事?”
“希望郑先生,以后可以为我那小师弟,照拂一二,不在道法,只在道心,不用太多,不要太少。”
郑居中当时答应了。
所以之后在泮水县城,才会为陈平安破例。
此刻郑居中叹了口气,屋内韩俏色和柴伯符各怀心思,今夜各得其趣,一起告辞离去。
郑居中抬起手,用书卷轻轻敲打窗户,坐着的那个“郑居中”分身,身形消散,变作月色,好似一件法袍,被郑居中穿戴在身。
世间修道之人,炼出了阴神、阳神,可算第一次得道,算不得什么高妙幽玄的境界。因为几乎无一例外,一旦分开,与真身隔绝心神,短则片刻,多则几天,至多数月数年,其实就会是“两个人”了,而且推着时间推移,原本同一人会越来越不同,除非是阴神归窍、阳神归位,将各自记忆熔铸一炉,还需道心分出个主次,才算重新一人。
故而这位白帝城城主的十四境合道契机,就是那个例外。
人间有两个郑居中。
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哪怕分开千百年,各自遇见不同的千百事千万人,某个道心,始终如一。
所以郑居中不但已是十四境。
还是一人两个十四境大修士。
一个在此浩然渡船上,一个身在蛮荒天下金翠城中。
郑居中他既然是斩龙之人的弟子,又喜欢下棋,不如就将蛮荒天下托月山,作为棋盘上的那条被屠大龙。
————
春露圃先前那场祖师堂议事,氛围凝重得落针可闻。
林嵯峨这位老妇人,好像置身事外了,脸上只有笑意。
可事实上,老妇人当年才是那个往落魄山寄信之人,信上措辞甚至显得极为咄咄逼人,可好像只要见着了那个年轻剑仙,老妇人就觉得没她什么事了。
宋兰樵与唐玺对视一眼,既觉得情况形势,颇为棘手,毕竟山上人情难攒易散,可两人内心又如释重负。
因为山主谈陵,说她会马上动身,亲自走趟落魄山。
那个在春露圃管钱、外界却只将唐玺视为财神爷的高嵩,说要与山主同行,谈陵却没有答应。
掌律祖师就问山主为何不是去追那陈剑仙,何必绕远路。
宋兰樵和唐玺再次对视一笑,猪脑子。之前几场祖师堂议事,这位掌律与高嵩两个,其实都没少在宋兰樵的师父那边拱火。
谈陵好像有些疲惫,挥挥手,示意议事结束,只单独留下了林嵯峨,与老妇人问了些与那陈山主的闲聊。
谈陵乘坐宋兰樵的那条渡船,去往骸骨滩,等待披麻宗的跨洲渡船之时,这位女子元婴老祖师,难免忧心忡忡,不知到了牛角山渡口,等到了那个年轻宗主,自己是否能够挽回局面。
而那远游联袂问剑一座宗门的两人,临近那处山头,陈平安摸出了两张面皮,往自己脸上一覆,递给刘景龙一张,说身上就两张,将就着用。
刘景龙瞥了眼,没伸手。因为是张女子面皮。
陈平安还在劝,比劝酒更起劲,道:“矫情了不是?我辈剑修顶天立地,计较一张面皮做什么。”
刘景龙只是施展了障眼法,不戴面皮,陈平安哎呦一声,说忘记还有剩下的面皮了,又递过去一张。
于是一老一少两位剑修,在那淡白杏花明月中,走到了那处宗门山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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