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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坐在椅子上,曹晴朗像个木头没动静,裴钱已经倒了两碗水给师父和喜烛前辈。
小陌与裴钱道了一声谢,从桌上拿起水碗,双手端着,站着喝水。
陈平安笑道:“没事,就是来送送你们,很快就回京城的。”
裴钱说道:“师父,我刚才遇到了大泽帮的那位竺老帮主。”
陈平安点头道:“我刚才与小陌在云中隐匿身形,远远看见了的,等下会去打声招呼。”
在昔年一场场的游历途中,陈平安有过很多的江湖相逢。境界有高有低,为人有好有坏,做事有讲究和不讲究的,性情各异,但都是陈平安心目中的江湖和江湖人。
陈平安一手持碗,单手托腮,看了眼裴钱,又看了眼曹晴朗。
当师父和先生的青衫男人,眯眼而笑。
陈平安随后将那个源自大骊皇宫的猜想,明白无误告诉两人,让他们回了落魄山就提醒崔东山,桐叶宗下宗选址一事,要小心再小心了,早先越是认可的适宜之地,越要思量复思量,免得着了中土陆氏的道。顺便大致说了那场酒局的过程。
裴钱是默默记住了中土陆氏,以及陆尾那个名字。
曹晴朗则是问道:“中土陆氏此举算不算违禁?”
陈平安笑道:“阴阳家嘛,做事情比较滑头,在两可之间,双方真要吵到文庙那边,也是一笔糊涂账,就算我们吵赢了,打在中土陆氏身上的板子,还是不会太重。”
说到这里,陈平安抬起一只手掌,“所以不如自己来。到时候双方再去文庙那边吵。”
裴钱咧嘴一笑。
陈平安突然侧耳聆听,一口喝完杯中茶水,起身笑道:“不曾想还有热闹可瞧,那个黄梅好像跟人打起来了。你们忙自己的,我看完热闹,再与竺老帮主叙过旧,下船就不跟你们打声招呼了。”
曹晴朗跟着起身,以心声说道:“先生,我身上那件喜烛前辈赠予的‘小洞天’,其实意义不大,大材小用了,如今我们落魄山商贸往来愈发频繁,先生不如交给未来的风鸢渡船管事,可以拿来搁放一些山上珍贵的天材地宝。”
陈平安笑着婉拒道:“先生自有打算,不差你那一件。”
随后陈平安带着小陌离开屋子,去凑热闹。
等到师父离开后,裴钱疑惑道:“你刚才与师父偷偷说了什么?”
曹晴朗一本正经道:“就是让师父保重身体。”
裴钱眯眼道:“少来,说!是不是在师父那边告我的刁状了?”
曹晴朗摆手道:“这就是大师姐冤枉人了。”
裴钱正要说话,曹晴朗笑道:“不相信的话,可以自己问先生去。”
走在廊道中,小陌笑道:“先前看那鱼虹下楼梯之时,出场架势,感觉比小陌认识的一些老朋友,瞧着更有气魄。”
陈平安说道:“这就叫目空一切,顾盼自雄。听着像是贬义,其实对武夫而言,不是什么坏事。”
小陌点头道:“学到了。”
原来是有人想要与鱼老宗师问拳,竟然还带了份生死状。
其实那个中年人就只是个底子不错的六境武夫,不过在那地方小国,也算一方豪杰了。
这就是鱼虹的树大招风了,没有什么需要签生死状的江湖恩怨,只是对方笃定德高望重的鱼虹不会出拳杀人,等于白挣一笔江湖声望,挨了一两拳,在床上躺个把月,耗费些银两,就能赢取寻常武夫一辈子都攒不下的名声和谈资,何乐不为。只不过江湖门派,也有应对之法,会让开山弟子负责搭手接拳,所以一个门派的大弟子,就像那道山门,负责拦住牛鬼蛇神。今天鱼虹就派出了黄梅,再让严官在旁压阵,鱼虹自己则走了,对那场胜负毫无悬念的比试,看也不看一眼,老宗师只是聚音成线暗中提醒黄梅,出手别太重。
黄梅听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就是自己的出拳,别太轻了。
渡船一楼这边早已人满为患,楼梯那边都站满了人,陈平安只得在人群后边,踮起脚尖,远远看着那场比试。
如果不是这场比试,陈平安还真不知道长春宫渡船的生意如此之好。
一条穿云过雾的仙家渡船,如果不谈物资运转的商贸营收,船上大小屋舍客满,简直就是梦寐以求的情况,其实很少见,一年到头平摊下来,能有六成,渡船收入就已经极为可观了。陈平安如今自家就有两条渡船,一条能够跨越半洲山河的翻墨,一条可以跨洲远游的风鸢,两条渡船的航行路线,就是实打实的两条财路,陈平安都得算将生意做到南婆娑洲去了,反正那儿有条极为粗壮的大腿,龙象剑宗。所以陈平安琢磨着是不是让米大剑仙,在龙象剑宗那边捞个记名供奉的身份,但凡遇到点事情,就直接报名号。
小陌对这类比武提不起什么兴趣,轻轻抬手,打着哈欠。
就像两只刚出笼的鸡崽儿,你啄我一下,我啃你两下的。
自家公子倒是看得用心,好像对那个黄梅的拳法路数,比较感兴趣。
陈平安通过这场观战,看出了些端倪,出拳果决,与出拳阴狠,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拳路。
武夫身上一有拳意,尤其是六境武胆一生,就会各有气象。
那个严官是以自身性情压制拳法浸染,黄梅却是性情就与师门传下的拳路天然契合,所以两者越往后,拳技高低就越悬殊。
由此可见,从伏暑堂走出去开枝散叶、自成一派的武夫,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过那女子到底是出身名门大派,所以虽然出拳不轻,但是极有分寸,打在对方身上的那些拳招,绝不碰那些死穴,也不落在大穴位上边,只挑选一些无关轻重的身体穴位,那么对方在比试落败过后,估计都察觉不到那些落下的病根和后遗症,十分神不知鬼不觉了。
等黄梅最后一拳递出,中年男子差点就要双脚离地倒飞出去,结果被她笑着伸手拽住胳膊,说了句承让,所以后者只是一个身形摇晃,强压下一口淤血,与那黄梅抱拳认输。
黄梅松开手,“多有得罪。”
男子没能与鱼虹问拳,好歹与鱼虹的嫡传弟子切磋一场,虽然受了点伤,仍是心满意足。
只是身上那些积攒起来的细碎伤势,会不会在体内哪天突然如山脉连绵成势,依旧浑然不觉。
而渡船之上观战的看客,几乎都是不谙拳脚厮杀的山上练气士,何况看热闹谁嫌大。
人群渐渐散去。
竺奉仙在跟庾苍茫站在船头那边闲聊,对于那场比试,都没有在意。
江湖人出门在外,眼中所见多是江湖事,
之前大骊京城的火神庙擂台比武,他们两个老友,都没有去观战,而是去菖蒲河那边找花酒喝去了,可惜都是些清倌,只能看不能摸,据说能否带走,各凭本事,得看客人兜里的银子,竺奉仙手边倒是不缺银票,不曾想那两位在酒桌唱曲儿助兴的妙龄清倌儿,估计是觉得俩客人实在是太老了点,所以只是笑着不言语,假装没听懂竺奉仙的暗示。
在那大骊京城,竺奉仙也不敢造次,就只是摸出一颗金锭当赏钱的时候,趁机摸了摸那女子的白嫩小手。
没法子,之前竺奉仙打赏银锭的时候,两个女子眼皮子都没搭一下。
与老友走出酒楼后,竺奉仙走在菖蒲河边,不由得感慨一句,金贵,眼睛里瞧不见银子。
庾苍茫此刻瞥见那严官与黄梅走上楼梯,聚音成线道:“憋屈。早知道是这么个结局,打死都不加入伏暑堂了。这事情确实怨我,拉着你一起倒霉。”
说是帮派长老,其实半点实权没有,更多时候,就是给那两娃儿喂拳。
严官倒还好,出拳有些分寸,为人还算厚道,只是那个瞧着眉眼娇柔的小娘们,下手才叫一个狠辣,简直就是将他们两个当会走路的木桩子打。
只是不得不承认,黄梅的武道成就,一定会比师兄严官更高。
虽然如今才是六境,却是奔着远游境去的。反观那个严官,极有可能这辈子就是止步金身境了,将来至多是外派到某个师兄的门派,美其名曰历练人情世故,实则就是与一大堆的江湖庶务打交道。
竺奉仙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无所谓了,就当是混口饭吃。想开点,给饭吃的人脸色不好看,算不得什么,桌上的那碗饭不难吃,就成了。”
船头这边,缓缓走来两个不速之客,看样子,就是奔着他们俩来的。
其中一袭青衫,率先抱拳笑道:“竺老帮主,青鸾国一别,多年不见了,老帮主风采依旧。”
那行走时落后半个身位的年轻扈从,就跟着抱拳。
竺奉仙依稀认出对方有几分眉眼相熟,试探性问道:“可是金桂观萍水相逢的那位……陈公子?”
其实是陈仙师了,只不过竺奉仙没觉得这位山上神仙,反而觉得是个江湖中人。
当年一场萍水相逢,竺奉仙还让这位陈仙师一行人,住在大泽帮出人出钱刚刚建好的宅子里边,双方算是很投缘了。
陈平安爽朗笑道:“老帮主好眼力!”
竺奉仙放声大笑,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胳膊,“走,去二楼喝酒去,我屋子里边有山上的好酒!从大骊京城买来的,都舍不得给庾老儿喝。”
陈平安问道:“是那个有钱都买不着的长春宫仙酿?”
二楼?
鱼虹师徒三人,好像是在三楼下榻,各有雅间。
当然可能是长春宫的三楼屋舍,数量太少,即便有神仙钱也买不来。
竺奉仙瞪眼道:“陈公子,你要是这么聊天,可就没有朋友了。”
陈平安被拽着走,笑道:“老帮主没有,我手头凑巧有几壶啊,不过是最便宜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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