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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陌犹豫了一下,问道:“公子,那位魏山君?”
陈平安笑道:“只说相貌气度,丰神飘逸,古风道气,见之忘俗。若说为人处世,有情有义,反正我还真挑不出什么缺点。”
只是双方第一次相逢,在魏檗还是棋墩山土地公的时候,就比较滑稽了,与如今披云山魏山君的形象,云泥之别。
小陌点点头,心领神会。
应该是自家公子话里有话了,是破例提醒自己送礼不可轻了?
看来魏山君的这个绰号,绝非浪得虚名。
陈平安哪里想到小陌在想什么,不然肯定要为魏山君喊冤叫屈了。
这些多年,魏檗很不容易的。
披云山夜游宴的偌大名声,都已经传到中土神洲和北俱芦洲了。
家乡那边。
一座小小的槐黄县城,名胜古迹众多,如今访仙者多如过江之鲫。
例如建造在神仙坟和老瓷山的文武庙,俨然一国城隍庙中的都城隍,其实浩然九洲的各国文武庙,不像城隍庙,并没有级别高低之分,无非是祠庙祭祀那些有功于国的文臣武将,但是大骊建造在这两处的文武庙,占地大,
那口锁龙井遗址,是定要去看几眼的。桃叶巷两旁的桃花,极为神异,花开花落皆异于别处,这些年经常有手欠的外乡游客,偷折桃枝,然后就会被立即押解到县衙那边,得赔一大笔神仙钱不说,保不齐还要吃顿牢饭。
此外还有泥瓶巷的曹氏祖宅,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以及骑龙巷压岁铺子的桃花糕,和黄四娘家的酒铺,虽是卖得是寻常酒水,妇人也早已年老sè衰,换成了儿子儿媳继承家业,可据说圣人阮邛,都是这家酒铺的常客,甚至连那位落魄山的那位山主剑仙,都要经常专门下山,与那龙泉剑宗同为剑仙的好友刘羡阳,两人一起在这边买醉,那么外乡人游历至此,不得落个座,沾沾仙气?
只可惜那座名动一洲的落魄山,形若封山,不待客,得止步山外。
再就是小镇大大小小的瓷器铺子,琳琅满目,售卖价格,要远远低于别地仙家渡口,虽说都用不着神仙钱,但是谁不喜欢捡个便宜。
何况来了一趟龙州地界,不买件享誉一洲的瓷器带回去,不像话,就像白走一趟了。
槐黄县这边,昔年众多龙窑窑口,都是官窑起步,其中几座窑口,更是督造点检、供御捡退的皇室御窑,自然是官窑里边等级最高的了,等级森严,礼制分明,不然也不至于敲碎那么多有瑕疵的瓷器,最终堆出个老瓷山。
时过境迁,如今一部分窑口失去了官窑身份,只得转为不再是官府督造采办的次一等民窑了。
其中几座窑口,就被董水井秘密收购,重金聘请了许多原本已经歇手的龙窑老师傅,让他们重新出山,这些大多当过窑头的老师傅,哪怕只是负责监工,烧造瓷器的水准,还是与没有他们坐镇窑口的瓷器,有着天壤之别,更不谈这些老师傅,都是闲不住的主,再加上新东家给钱痛快,一年下来薪水极为可观,何况由他们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都不差,是年复一年打骂出来的扎实手艺,所以这些民窑出产的龙州各sè瓷器,依旧无异于早年官窑的“官监民烧”,各种瓷器的堂名款、花押款和吉语款,层出不穷,故而远销一洲山下,成了各国文人雅士的头等书房清供,只不过董水井还是喜欢躲在幕后,不显山不露水。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指了指远方,介绍道:“已经到龙州与洪州接壤地界,至多一炷香功夫,就可以在牛角渡靠岸停船。”
仙尉举目远眺,离着太远,看不出什么花头,只是问道:“曹仙师,方才听那些年轻神仙们,说那座牛角渡,不是一般的财源广进,除了大骊军方渡船,每条山上渡船在那边靠岸,都得交一大笔停泊费用,这不等于是每天躺着收钱?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偌大一座渡口,是魏大山君与一个姓陈的剑仙共同拥有,好家伙,”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每一艘仙家渡船靠岸,会消耗当地大量的山水灵气,要是不砸神仙钱,很快就会涸泽而渔,灵气耗竭,要真是这么做,你看那些在龙州地界修行的谱牒仙师和各路山水神灵,会不会造反?所以你不能光看着挣钱,不看人花钱。”
仙尉嗤笑道:“曹仙师,这话就说得没劲了,明摆着是日进斗金生财路数,换成你当那渡口的半个主人,当不当?”
某人无言以对。
仙尉又问道:“这艘渡船会在那牛角渡停留两个时辰,咱们要不要一同下船游览山水?听说槐黄县城那儿的瓷器贼金贵,半点不愁卖,只要买了就是稳赚不赔,我得入手几件!”
自己身上还有颗金元宝呢,就是不晓得两个时辰,够不够自己从渡口到小镇往返一趟了,听说在那边规矩重,仙师都无法御风远游,只能徒步。
陈平安说道:“我们这次南下目的地,就是牛角渡。”
仙尉转头疑惑道:“咱们就在那儿下船啦?曹仙师,你那门派山头,就在这个龙州?那咱们岂不是跟魏大山君是邻居?”
难怪之前会在缟素渡那边摆摊挣钱,原来都是穷的。
要说自己是山下的穷光蛋,难道曹仙师,或者说陈山主,是山上的穷光蛋?
仙尉小心翼翼问道:“你被称呼为陈山主,那个跟魏山君眉来眼去有一腿的陈剑仙,也姓陈,你们认不认得?”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当然认识。”
仙尉松了口气,“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那你一定不用砸锅卖铁参加夜游宴吧?”
陈平安想了想,“这么说,好像也对。”
被仙尉这么一说,陈平安才发现,自己确实一次都没参加过魏檗的夜游宴。
奇了怪哉,这个仙尉,弯来拐去地胡说八道,好像到最后总能被他说中某个真相?
要做到郑居中所说的“不当真”,委实不容易。
槐黄县地界,大骊朝廷和披云山,各自设置有一道山水禁制,若是修士居高临下,就是常年云遮雾绕的景象,有点类似早年的老龙城云海,使得一位元婴地仙的掌观山河神通,都难以真正窥探其中风貌,除非下船落地,还需悬佩剑符,才可以御风,俯瞰群山,稍稍多看几分。
祖山落魄山,祖师堂在霁sè峰。
其余藩属山头,宝箓山在内三座,租给了龙泉剑宗三百年,但是前不久新上任龙泉剑宗宗主的刘羡阳,与落魄山做了笔奇奇怪怪的买卖,让落魄山花钱将那三座山头租了回去,差不多两百七十年,给了刘羡阳二十七颗谷雨钱。
螯鱼背租给了珠钗岛。
拥有一座仙家渡口和包袱斋的牛角山。
当年陈平安只用一颗金精铜钱买下的真珠山,因为位于最东边的这座山头太小,又离着小镇太近,就一直没有动土开工。
此外还有灰蒙山,黄湖山,朱砂山,蔚霞峰,最西边的拜剑台。
所以落魄山早就拥有了十一座藩属山头。
小陌扶了扶帽子,眯眼望去。
一下子就看出了不少门道。
首先就是龙脊山的斩龙崖,其次才是魏山君所在的披云山,然后是那些龙窑窑口的玄妙布局,以及福禄街和桃叶巷的设置。
分明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笔。
还有那座看似不起眼的石拱桥!
自己要是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一头撞入此地,绝对要小心再小心了。
一座小镇与西边群山,错综复杂的繁复脉络,气冲斗牛的剑道气运,气象鼎盛的文运武运,沛然浓郁的山水气数,还有那丝丝缕缕却精粹的神道余韵,层层叠叠,纵横交错,混乱至极。
就只是一处山水而已,竟然会给小陌一种与某位十四境剑修对峙的错觉。
而且就像近在咫尺的面对面!
只是不知为何,群山之中,多出了一大块突兀的空白地界。
就像数座山头被搬迁一空了。
小陌收起视线,以心声感慨道:“公子在此修行,真是一步都错不得。”
陈平安笑道:“想复杂了,就是三教祖师之外谁都解不开的一团乱麻,想简单了,不过就是山定水流,一切随缘停与走。”
小陌由衷道:“公子道心,天下无双。”
陈平安气得一拍小陌头顶帽子,“差不多就得了啊,到了落魄山,收一收你这门无师自通的神通,切记我家山上,最不兴你这套歪风邪气。”
小陌笑着扶了扶帽子,“记住了。”
牛角渡。
一个相对僻静处,在那崖畔建造有白玉栏杆,有个黑衣小姑娘,肩扛金扁担,手持行山杖,斜挎个棉布小包。
小姑娘瞪大眼睛望向远处白云中。
她不知第几次问起同样的问题了,“景清,好人山主怎么还没来啊?”
一旁陈灵均在跟白玄坐在栏杆上,正在玩猜拳,人手一把折扇,谁输谁挨揍。
这俩大爷,一个不用修行,一个不用练剑,平时就闲得慌,当然乐得与小米粒一起来这边逛荡。
大白鹅已经急匆匆提前赶往桐叶洲了,乘坐落魄山自家那条风鸢渡船,曹晴朗,种夫子,崔嵬,隋右边几个都跟着去了。
至于裴钱不知为何去了藕花福地。
陈灵均随口说道:“急什么,按照那条渡船以往的停靠时辰,差不多还有两刻钟呢,再说这些山上渡船,风向顺逆不定,相差半个时辰都是常有的事。”
小米粒挠挠脸,点点头。
陈灵均瞥了眼小米粒,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眼巴巴的,她盯着一个地儿,这都多久了?
先前收到老爷从京城那边寄来的飞剑传信,得知今天会乘坐某条渡船返回落魄山,所以小米粒今儿一大早就出门了,天刚亮,就已经早早巡山完毕,然后在陈灵均门口那边等着了,也不敲门,就是当门神。
结果来了牛角山渡口后,他们仨在这边还是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这不好兄弟白玄的额头都已经起包了,再等下去,哈哈,估计都得长出犄角。
陈灵均一个跳跃起身,将那把并拢折扇别在腰间,开始在栏杆上蹦蹦跳跳,两只袖子甩得噼啪作响,嘴上念叨着急急如律令,胡扯了一通,再一个气沉丹田,收功。
白玄翻白眼。
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玲珑的紫砂茶壶,啜茶,是那枸杞茶。
先前暖树回山,在那座行亭瞧见了里边摆摊记账的白玄,就为他说了些茶壶和饮茶的讲究。
白玄才知道白大爷算是被陈大爷给坑了一把。
小米粒等了片刻,还是没能瞧见渡船的影子,轻声说道:“景清景清,你的法术,好像不太灵光嘞。”
刘重润今天在包袱斋那边走了一圈,顺便来渡口这边散散心,凑巧看到了小米粒一行三人。
黑衣小姑娘那身装扮,实在太……醒目了。
瞧见了刘重润的身影,小米粒立即飞奔过去,一个站定,挺直腰杆抬起头,一口气报出三个称呼,“见过刘岛主,刘管事,刘姐姐!”
刘岛主是修士身份,刘管事是两家的香火情,刘姐姐是私谊哩。
陈灵均和白玄遥遥抱拳,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反正刘岛主是公认的半个自家人,客气了反而矫情。
刘重润与那俩点头致意,然后笑着朝小米粒的脑袋伸手。
小米粒赶紧缩脖子低脑袋,慌张道:“摸不得摸不得,我已经比裴钱矮那么多了。”
刘重润收回手,笑问道:“等人?”
小米粒环顾四周,压低嗓音悄悄说道:“在等好人山主和山主夫人。”
而且好人山主在信上说,这次还带了两个人回家,可惜信上没说是谁。
小米粒当然得赶过来,好第一时间确认有没有矮冬瓜的小姑娘。
刘重润点了点头,“不耽误你等人,我得先回鳌鱼背了。”
小米粒说道:“刘岛主,回头得空了,我就去你家山头做客啊。”
刘重润有些奇怪,怎么胆子突然大了,好些年了,这个顶着落魄山右护法身份的可爱小水怪,就一直待在落魄山那边,至多在山门口那边当门房,绝不出门外出。
像今天这样来到牛角山,其实已经很例外了。
不过刘重润还是笑着答应下来。
她御风离开渡口。
当年那条与水殿一同打捞出来的龙舟,被落魄山无偿租借给大骊边军,等到朝廷归还龙舟渡船之时,残破不堪,以至于那笔令人咂舌的修缮费用,竟然高过了龙舟“翻墨”本身的价值。双方交接渡船之时,落魄山这边的朱敛,也没说半个字。后来龙舟就被崔东山调去了藕花福地一处,修补如新。
刘重润很早就担任龙舟翻墨的管事,不曾想她这一暂任,就已经很多年了。
一些个弟子所谓的出门历练,其实都交待在渡船上边了,不过落魄山那边做事情厚道,年年有分红。
投桃报李,落魄山主动在那座已经是上等福地瓶颈的藕花福地,拨出两处水运浓郁的风水宝地,让五位珠钗岛祖师堂嫡传女修,就在那边修行或闭关,各自寻求破境机缘。一处是北俱芦洲济渎灵源公沈霖,赠送给落魄山的一部分南薰水殿,还有龙亭侯李源赠送的一条溪涧。
珠钗岛早年搬迁出书简湖后,在这边占据一处山头,虽说是与落魄山租赁而来,确实有点寄人篱下的嫌疑,可好在注定太平无事,山水灵气充沛,也无那些山上邻里间勾心斗角的纷争,更无乱七八糟的仗势欺人,门派挣钱一事,也十分安稳,只需要与落魄山分账就行了,珠钗岛女修只需要安心修道即可,那么唯一需要刘重润上心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了,就是小心提防那个曾经的“余米”、后来的米裕。
之前余米陪着暖树一起来螯鱼背拜年送礼,再加上他曾经乘坐过几次龙舟渡船,
最气人的,都不是这些,而是那个余米,一直刻意疏远珠钗岛女修了,可问题在于余米无心,刘重润的那些嫡传和再传弟子们却有意啊,一个个对余米牵肠挂肚的。
尤其是等到米裕的真实身份,水落石出,竟然是那个在老龙城战场大放异彩、杀敌如麻的剑仙,而且最关键的,米裕竟然还来自那座名动天下的剑气长城!
一来二去,珠钗岛的花痴,就更多了,一提起米大剑仙就两眼放光,总要找机会去落魄山那边做客,把刘重润气得不轻。
如此一来,在龙舟渡船上边办事,她们能不尽心尽力?
小米粒继续回到栏杆那边,眼巴巴等着那条渡船。
蓦然瞧见天边渡船小如一粒芥子。
小米粒满脸惊喜,雀跃喊道:“景清景清,灵验了灵验了!”
其实离着先前陈灵均的施展仙术,这都过去多久了。
陈灵均坐在栏杆上,却毫不心虚,哈哈大笑。
陈平安施展水云身,率先离开渡船,瞬间来到渡口栏杆旁,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笑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陈灵均抹了把脸,“老爷终于回家了,差点就要喜极而泣。”
额头大包的白玄继续白眼。
想起一个正经事,白玄跳下栏杆,开始告状,在外边也不好称呼隐官大人,就用了山主的称呼,“山主,你要是再不来,咱们几个,就要被拐跑干净了。山主你是不知道,那个于老剑修,过分得很,在那拜剑台,每天都要串门,硬着头皮为咱们九个,美其名曰指点剑术,尤其是看我的眼神,别说是啥未过门的弟子了,简直就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儿子,看得我发毛,山主,说真的,可不是我背后说人闲话啊,就于老儿那点道行,真当不了我的师父。”
陈平安气笑道:“就你眼光最高,境界高不高?”
白玄双臂环胸,“有一说一,不扯虚的,比山主远远不足,比程胖子他们几个绰绰有余。再过个三五年,撇开孙春王那丫头不说,我能一挑七。”
等到白玄见着了宁姚,揉了揉眼睛,没看错,真是那个宁姚!
白玄立即乖乖闭嘴。
姚小妍和纳兰玉牒,这俩丫头,估计得疯。
尤其是那个孙春王,平时见谁都是死鱼眼加面瘫的模样,见着了宁姚,还不得当场磕头认师父?
白玄可是知道孙春王这妮子,傲得很,哪怕被隐官大人带到了落魄山,还是一门心思想着去五彩天下,去那飞升城,只找宁姚学剑术,不然喜欢钻牛角尖的小姑娘,就宁肯没有传道人,没有什么师父。
唉,还是年纪小不懂事。
宁姚是那种会随便收徒弟的?
再说了,宁剑仙是谁?她可是咱们隐官大人的道侣啊。
你与隐官大人关系好了,宁剑仙这个师父能跑?
说到底,还是小姑娘家家的,脑子不灵光。
渡船靠岸后,宁姚他们走来这边。
仙尉左右张望起来,不晓得曹仙师的山头在哪里。
“山主夫人!”
小米粒有些羞赧,想要给瓜子,就是有点拿不出手。
喊宁姐姐可不中,被裴钱晓得了,得记小账本的。
宁姚笑着伸出手。
小米粒乐开了花,赶紧递出一捧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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