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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宝箴其实比较羡慕这对父女,能够与林正诚叙旧几句,不像自己,今天来这采伐院,就只是拜个山头。

关于林正诚这个深藏不露的旧督造署官吏,李宝箴只通过一点,就知道大致的水深水浅了。

就像堂堂正三品的禺州刺史,都无法调阅自己境内一个从四品的织造官的档案,这就是李宝箴的底气。

而李宝箴作为昔年执掌宝瓶洲整个东南谍报的主官,曾经接触到不少大骊谍报机密档案,从林正诚那份看似详实、庸碌的履历中,以及之后林正诚在大骊京城捷报处的任职,李宝箴却嗅出了一种极其隐蔽的不同寻常,甚至产生了某个让李宝箴感到背脊发凉的推断,这个年少时记忆中不苟言笑的林叔叔,说不定就是国师崔瀺安插在骊珠洞天的一颗关键棋子,而这颗看似毫不起眼的棋子,又极有可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整个大骊朝廷的走势,这是李宝箴的一种官场直觉。

林正诚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李织造,不算年轻了,不惑之年,官居从四品,如果撇开天子心腹的身份,其实在大骊京城和陪都两座庙堂,织造局毕竟是大骊朝廷的特设机构,属于游离在官场边缘地界的“冷板凳”衙门,所以不像曹耕心、袁正定这些上柱国姓氏弟子,那么太过瞩目,但是有些人,确实好像天生就是混官场的料,此外整个底蕴深厚的福禄街李氏,唯一一个涉足官场的,就是李宝箴。

林正诚用火钳轻轻拨弄着炭火,蒙在灰尘里,淡然道:“一个人动用智慧,就是烧炭取暖,要学会韬光养晦,才能烧得长久。”

李宝箴点点头,微笑道:“除了勤俭持家,节省炭火之外,也要增长智慧,上山伐木烧炭是一种,与人购买木炭又是一种,此外,寒冬时节烧炭取暖,除了自己掌控好火候,也要留心围炉而坐的旁人,尽量让所有人都不觉得炭火的温度太烫。”

林正诚点点头,举一反三,是个聪明人,聊天不费劲。

福禄街李氏年轻一辈的三兄妹,确实都应了那句谶语。

林正诚随口问道:“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有没有什么感悟?”

“不可轻视任何人。”

李宝箴说道:“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山上神仙,鬼魅精怪,各有各的可取之处,尤其要注意一点,下下人有上上智。”

朱鹿犹豫了一下,还是柔声说道:“林叔叔,这么些年来,公子一直喜欢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与大骊官员的交集反而不多。”

林正诚笑道:“潜龙勿用。”

李宝箴神色如常。

林正诚说道:“想要得个‘见龙在田’的评语,还差点意思。当然了,我就是个采伐院当差的,只是碰见个同乡的晚辈,忍不住说几句倚老卖老的言语,不是大骊礼部高官,李织造不用太当真。”

李宝箴笑道:“也是离开家乡多年,才晓得家乡的老人老话,是何等金贵。”

不同于一般地方的人,离开家乡越远越久,就会觉得家乡越小,骊珠洞天这拨年轻人,越是有出息的,无一例外,都会觉得家乡小镇的“大”,以及深不见底。

之后大概闲聊了小半个钟头,林正诚还是言语不多,多是李宝箴找话聊,朱河也会见缝插针说些往事,林正诚始终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的脸色。

李宝箴告辞离去,带着朱河和朱鹿离开采伐院,离开郡城后,李宝箴为了照顾朱鹿,祭出一条符舟,重返禺州,却不是直奔织造局,而是去往一处山头。

夜幕沉沉,李宝箴闲来无事,在船头盘腿而坐,拈起一粒灵气凝聚而成的光球,符舟风驰电掣,在夜空中划出一抹流萤。

父女二人,沉默不语,各怀心思。

朱河已经跻身七境武夫多年,再打熬几年体魄,有望以纯粹武夫之身覆地远游,按照二公子的安排,只要成为远游境,就会让他由织造局转任地方武官,官职不会太高,但是有军功武勋在身,又是远游境武夫,想必不会太低,那么未来立祠堂、编宗谱,供奉祖先神主牌位,都不再是奢望,朱河一介武夫,以昔年贱籍身份,有此作为,也算光耀门楣了。

朱河一直就不是一个有太大野心的人,如果不是为了报答李家的恩德,也需要为了独女朱鹿作长远考虑,其实朱河更希望能够离开官场,在远离大骊王朝的宝瓶洲南方,某国江湖上落脚,要么开山立派,要么开馆收徒。

朱鹿心情复杂。

离乡多年,早已不是少女的朱鹿,偶尔会想,当年她要是没有离开那支求学队伍,自己的人生际遇,会是如何?

当初一行人离开小镇,走过龙须河和铁符江,路过棋墩山,最终到达红烛镇,然后就有了那场风波,就此分道扬镳。

如果不曾分开,她跟着去了大隋书院?

李宝瓶,她和父亲。林守一,李槐,还有那个人。

朱鹿觉得是那会儿的两拨人,虽然同行,可就是两种人。

期间他们遇到一个戴斗笠佩刀、牵毛驴的男人,自称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剑客。

又自称剑术无敌,绝世无双,认真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可怕,一手剑术,挥洒自如,泼水不入,湿了一片衣角就算他剑术不精……所以每次路过河边,李槐就要阿良站在岸边,自己去捡一堆石头,让阿良抖搂一下所谓的剑术,或是掰着手指头等待下雨天。

一直闹哄哄,闹到最后,就连朱河这样的老实人,都觉得那个看似深不可测的剑客,莫不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江湖骗子?

结果在那三江汇流之地,如那江水之分合,好像刚好分出了三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她和父亲,黯然离开红烛镇,追随福禄街李氏的二公子。

李宝瓶一行人继续前往大隋山崖书院。

至于那个吊儿郎当的色胚,竟然在那一天破开天幕,去往青冥天下,又竟然能够与白玉京二掌教既问拳又问剑,再竟然以剑修身份,跻身了十四境……

林守一担任过中部大渎的庙祝,已经是一位元婴境修士,据说最近已经开始闭关。

李宝瓶,已经是书院君子。就连那个李槐,也莫名其妙成为了大隋山崖书院的贤人。

至于那人,更是……在未来人生的“山路”上,一骑绝尘。

听说之后,在大骊边境,求学队伍中又多出三人,白衣少年崔东山带着两个卢氏遗民,于禄和谢谢,一同远游大隋。

于禄,是卢氏亡国太子殿下,早就是远游境武夫了,跻身山巅境,十拿九稳。谢谢也早已是一位陆地神仙。

除了福禄街李家的小主人李宝瓶,其余诸人,简直就是一群不可理喻的……怪物。

尤其是那个姓陈的泥腿子,草鞋柴刀,曾经是一个黑炭似的消瘦少年。

后来得知对方先后买下落魄山在内诸多山头一事,渐渐有了几分山上仙府的气象。

她心中就有了一些顾虑,但是觉得只要跟着二公子,便可以万事无忧。

再后来落魄山问礼正阳山,朱鹿更是忧心忡忡,不过父亲劝她不用如此,说那个人,性情淳朴,绝对不会与我们父女翻旧账的。

又后来,一封来自中土神洲山海宗的山水邸报,让朱鹿彻底慌了神。

朱河察觉到女儿的心事重重,轻声问道:“想什么?”

朱鹿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禺州境内有一处风景名胜,名为天烛峰。

一峰独高,每逢日出日落,就会有那金色云海,风景壮丽。

一位中年却尚未娶妻的实权武将,夜宿山中道馆,准备在这边看日出。

男人出身大骊藩属国,却已经做到了禺州将军的高位,文官柳清风,武将曹茂,都是极有名气的大骊本土以外出身的高官。

按照大骊朝廷律例,武将极致,是担任巡狩使,官位最高,从一品,走到了这一步,就已经官无可封,只有那几个谥号、虚衔的高低讲究了,接下来,就是四征四镇四平总计十二位将军,如今半数都跟随宋长镜去了蛮荒天下,剩下半数,都驻守在宝瓶洲中部漫长的边境线上,然后就是一州将军了,但是并非所有州都有,大骊只在类似禺州这样的兵家必争之地设置。

曹茂在深夜时分,撇下几位行伍扈从和一名随军修士,独自离开那座山中敕建的道馆,登顶天烛峰,寻了一处平坦地方,搬来石头作凳,默然而坐。

曹茂突然眯起眼,一条符舟倏忽而至,稍稍更换轨迹,没有去往道馆,拔高路线,在峰顶这边飘然落地。

曹茂看清符舟上边三人后,无动于衷,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一个出身骊珠洞天福禄街的从四品织造官,论私交,谈不上,见过几面而已,点头之交都算不上,说公事,双方都在禺州这边当差,谁都管不了谁。

李宝箴抱拳笑道:“见过曹将军。”

曹戊只是点点头,也不开口询问对方来意。

李宝箴挪步前行,蹲在一旁,朱河朱鹿父女两人,就站在不远处。

曹戊见那李织造竟然摆出一副当哑巴的架势,实在是不愿被一个外人打搅清净,微微皱眉,只得问道:“有何贵干?”

李宝箴微笑道:“就是想要与一个念旧的人叙叙旧,不然下官就直接去衙署找曹将军了。”

禺州将军曹戊,是巡狩使苏高山麾下,当初跟随大骊铁骑一路南下,到了一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之后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不得不以老龙城作为据点,以一洲之力抵御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大骊边军便且战且退至宝瓶洲中部大渎。

一南下,一北归,在这两场连绵不绝的战事中,曹戊立下了一连串战功。

虽然不是大骊王朝本土人氏,却最终脱颖而出,成为苏高山旧部诸将当中,最为前程广大的一个。

曹戊会在每年正月里,抽出时间,以前是去大骊京城拜会那位大将军遗孀,如今就要去苏高山祖籍家乡那边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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