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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东山笑呵呵道:“比神仙打架累多了?”
汪幔梦擦了擦额头汗水,有气无力,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都已经不乐意开口说话了。
崔东山挥了挥袖子,两罐棋子都凭空消失。
汪幔梦挣钱不少,他崔东山也就未必挣钱少了,这些棋子承载的内容,等到将来开凿大渎,是有用处的。
要说潜入他人心扉和心湖,仔细翻检他人记忆,崔东山当然信手拈来,熟门熟路,只是不如汪幔梦这般主动和盘托出,竹筒倒豆子一般,哗啦啦倒入棋罐中,来得完整。
崔东山双手笼袖,“汪幔梦,以后要多读书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折算成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了。”
汪幔梦摊开手掌,怔怔看着那五颗神仙钱,她抬起头,嗓音沙哑问道:“崔东山,你是谱牒修士,对吧?”
崔东山点头道:“早就说了啊,我是一宗之主。”
其实崔东山多给的那颗小暑钱,只是因为汪幔梦无意间提到了自家先生,当学生的,贼高兴,很开心。
汪幔梦攥紧手,问道:“你不会要回去吧?”
崔东山倒抽一口冷气,好问题!
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崔东山还真不介意全部收回去。
崔东山摆摆手,“赶紧收起来,省的我反悔。”
汪幔梦喃喃道:“今夜就像做梦一般。”
崔东山转身靠着椅把手,望向屋外大雪,轻声道:“一个人,如果连做梦都不敢了,得多苦啊。昔去花如雪,今来雪如花,良辰美景总不虚设,如何安顿无限心。可能我们都与这个世界,有过情人一般的缱绻,互为仇寇一般的怒目相向,聋子与瞎子一般的自说自话,无话可说之人与不可言说之人,相对而视,哑口无言。”
汪幔梦闻言唯有默然。
崔东山沉默片刻,转过头,埋怨道:“唉,都不晓得喝个彩,鼓个掌啊,哪怕点个头都么的,半点不捧场。”
汪幔梦刚想说句心里话,崔东山已经伸长脖子往外边一瞧,咦了一声,“群贤毕至。这么热闹?”
赶紧站起身,崔东山将雪白袖子摔得劈啪作响,“姐姐,我们走,喊上钱猴儿,一起抄家伙!干老本行,拦路打劫去!”
汪幔梦只得咽下那句到了嘴边的肺腑之言,无奈道:“便是钱猴儿,都不曾做过这种勾当。”
“不曾做过,有啥关系。”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以后跟着东山混,每天吃九顿!”
汪幔梦站起身,突然说道:“崔东山,我想起一句诗。”
崔东山笑道:“是城斋先生的那句‘最爱东山晴后雪’?”
汪幔梦满脸无奈。
在他这边,她好像就跟没穿衣服似的。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晃悠悠走向屋外,“好诗好诗,最爱东山晴后雪,东山最爱晴后雪。”
汪幔梦跟在白衣少年身后,崔东山一个双脚并拢,蹦跳出屋外,随口问道:“汪幔梦,你家乡那边,有没有这么个习俗,待字闺中的女子,要在春风三月里,每朝晨起梳头一二百下?”
汪幔梦摇头道:“没有。”
崔东山啧啧道:“惜哉惜哉。”
蓦然一声大喝,“钱猴儿,别看那几幅被你翻烂的春宫图了!有嘛意思。”
钱猴儿飞快从自家屋子跑出来,赧颜道:“哪有哪有,没有的事。”
崔东山朝屋内那边抬了抬下巴,钱猴儿愣了片刻,很快即心领神会,咧嘴一笑,就去火盆那边拿铁钳拨炭灰覆住炭火。
汪幔梦转头看了眼那个蹲在火盆边的瘦猴汉子,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敬。她晃了晃脑袋,也笑了起来,就是丑了点。
崔东山伸手去接雪花,再让汪幔梦去喊上宅子里边的其余几个,美其名曰人多势众,可以壮胆。
汪幔梦走在雪地里,钱猴儿蹲在火盆边。
崔东山站在台阶上。
就在刚才,崔东山仿佛又得到了一把开门的钥匙,想起了一些被封禁起来的往事,跟自己有关,或者说跟那个老王八蛋有关。
还是在那座书简湖畔的高楼内。
崔瀺问他。
治学修身做学问,他能够像齐静春吗?有可能立教称祖?
练剑,百年之内,破境之快,剑术之高,能够学左右吗?
习武练拳,他要花费多久功夫,才能勉强赶得上君倩?
崔东山当时躺在地上,崔瀺便给出答案。
不出意外,谁都像一点,结果撑死了就是个四不像。
我就是要让他彻底做不成齐静春,早早死了这条心。
崔东山问他,难道就只有这条路可走吗?
崔瀺根本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崔东山心知肚明,不这样,就会来不及。
先生来不及在文圣一脉那个老秀才、诸位师兄的庇护下,能够以浩然儒生身份,慢悠悠游历天下,来不及与万古壮丽山河、千奇百怪之人事,逐渐完善心中的诸多道理,来不及由着一个曾经的草鞋少年,慢慢成长,凭借一颗金色文胆,一本本圣贤书籍,一个个书上道理,去炼出本命字,凭借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大炼为本命物,剑术、武学兼修,步步稳当,渐次登高,结金丹,陆地神仙,上五境,飞升境,证道……
于是当时的崔东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就不怕他成为第二个余斗吗?
崔瀺第一次沉默,没有给出答案。大概以当时的情形来看,说是与否,以及是与否的各自好与坏,可能都为时过早。
因为昔年与四位挚友横行天下的余斗,结果有两人,恰好都死在余斗手上。
这就是说,类似书简湖这样的问心局,余斗曾经走过,只需要走过一次,再走一次,以后无数次,其实都是一样的结果了。
如今青冥天下评选出来的天下候补十人之中,有飞升境女子剑仙,宝鳞,她最名动天下的,不是境界,不是纯粹剑修身份,而是她曾数次问剑白玉京二掌教,那个被称为“真无敌”的余斗。
而宝鳞与余斗问剑的理由,天下皆知,只因为她就是当初的四人之一,而她的道侣,更是被余斗亲手仗剑斩杀。
故而宝鳞第一次与余斗问剑,理由就是整个天下,谁都可以杀他,但是只有你余斗不行!
因此哪怕是玄都观的孙道长,在论及余斗有无私心之时,都不得不承认,余斗无私心,在这件事上,毋庸置疑,骂不出口。
青冥天下,一切违禁之辈,不论身份,不论境界,不论缘由,可杀可不杀之人,从无例外,皆死。
而就这样死了的道官、修士和凡夫俗子,数千年以来,青冥天下十四州,到底是几万人?还是数十万?有无一百万,甚至是数百万?从无人去具体统计。因为面对余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也没有任何用处。
这不是一个对错是非的问题,就只是一个人心的问题。
那些死了的人,身边的所有活人,他们曾经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何感受的,在历史眼中,不是一个个问号,都已经是一个个句号。在本就惜字如金的史书上,更是没有一个文字的内容,死了的人,和当时死人身边的活人,他们就像那些文字间隙的空白,天底下所有的翻书人,谁会注意书页上边的空白?
所以崔瀺在赌。
赌陈平安不会成为第二个余斗。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念念有词,好像在摔谁的耳光,反复念叨着一句老王八蛋。
护道护道,就你护道的路数最别开生面,绣虎绣虎,有本事多活几年,去青冥天下抖搂威风去啊。
刹那之间,崔东山突然打了个激灵,赶紧收手,迅速伸手抵住眉心处,因为方才没来由蹦出了个念头。
其实就只是个词语,长庚。
崔东山皱紧眉头,双手插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做推衍。
长庚?星辰之名,稍微读过几本书的都很清楚,自古就有“东有启明,西有长庚”的说法,《天官书》一篇有言,古星长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见则兵起。
若是一座天下,长庚常明呢。天下道丧三百年,五百年?
崔东山伸出手,学小米粒挠着脸。
之前先生从镇妖楼那边返回仙都山,说他想到了一个将来去青冥天下的化名,就叫陈旧。
但是先生又说,好像有过一个更好的化名,只是已经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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