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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鸯正在开辟为演武场的庭院内,练习一门从沙场技击脱胎而来的曹氏祖传滚刀术,少女额头的发丝被汗水凝结成条状。
在门口那边停步,朱敛小声笑道:“小姑娘太要强了,不管学什么桩架,用什么兵器,都是在练刀。就像与人对敌,就是奔着杀人去的。”
陈平安道:“若无争胜之心,还要学武做什么。”
按照朱敛的说法,习武和修仙,最大的区别,就是同样的天才,练气士可以一路享福,破境顺遂,几个灵光乍现,就是腾云驾雾往上蹦,境界嗖嗖嗖往上攀升,武夫则不同,没这好命了,甚至越是天才越得吃苦,否则过快的破境,蹬蹬蹬跑上山,在每一级台阶停留不多,就会底子不牢靠,境界真是真,绣花枕头也是真。
曹鸯瞧见门口那边的两道身影,她立即收刀。
少女神色慌张,手足无措。
朱老先生是宅子这边的常客,又和蔼可亲,故而并不生疏,有亲近心。
但是那一袭青衫,实在是让曹鸯紧张万分,一来到了落魄山,她才与陈平安见过一次。再者天底下的剑修,山上金丹即可被誉为剑仙,但是世间的止境武夫,屈指可数,像那武运稀薄的皑皑洲,一洲山河,才只有雷公庙沛阿香一人而已。
更何况眼前这位看似神色和煦、眉眼温柔的年轻山主,还曾亲手教出一位同样是止境大宗师的开山大弟子。
他还曾去过剑气长城,在那剑修如云处,当过末代隐官,独守城头多年才返乡……
一桩桩,一件件,对于曹鸯来说,都是天边人做的天边事。
所以要论敬畏之心,面对拥有无数身份的陈平安,曹鸯比起主人曹荫,肯定只多不少。
少女此时心境,就像个大声背书的蒙学稚童,突然发现门口站着一位学究天人的儒家圣贤。
尚未登堂入室的习武之人,遇见一位已在山巅更去登天的止境大宗师,当然会将对方奉若神明。
朱敛倒是不奇怪少女的紧张拘谨,实属正常,
陈平安也曾这般看过别人。
如今别人也是这般看着他。
仿佛人生路上的山重水复,我与我之外互为风景。
陈平安跨过门槛,笑着提醒道:“曹鸯,方才你收刀,体内一口纯粹真气的收拢,似乎纰漏较多,以合谷起,至偏历、曲池,再到,速度过慢,除此之外,气机到天府时反而当稍作停顿,才可以温养皮肉、气血和筋骨更多,须有水流绕山缠绵之势,此后由灵府至灵墟,再到伏兔、梁丘和下巨虚,又需要一鼓作气,转为瀑布直泻,气机流转,能有多快就要有多快,营造出一种蛟龙撞幽潭溅起千层水的气象,落在大钟穴位故能响若雷鸣,直透涌泉,故而你方才你一味追求脚步立定,刻意收拢气机一细线,而舍此拳法真意,自然是错的,看似拳桩是稳,意思已无,属于定中求定,太过死板了,若能按照我的那个建议,真气汇入涌泉穴,如以拳锤打鼓,打得涌泉气血翻涌,宛如湖心坠石,大水浩浩荡荡,千万别怕这种‘乱局’,需知此即武夫淬炼体魄的意思所在,与你们曹家武学心法亦是契合的,你再借此看似气机散乱、浪花激荡而生出的云蒸霞蔚之势,收敛心神,迅速提起一口纯粹真气,由放转收,恰似一尾鲤鱼就此跃龙门,层层攀高,至关元处转至后背四渎处,真气稍作停歇如龙蟠,将刀法融入曹氏心法,驾驭真气如龙滚壁,犹如战场冲阵,蓄势待发,随后铁骑开关而出,此时又需要你活用刀谱心法,作高下转移为前后之假想,观想一人持刀即万骑凿阵于平地之上,冲至阳,沿神道,过风府如敲门,登高如履平地,最终气归神庭。”
曹鸯听得目瞪口呆,额头渗出细密汗水,好似比练刀更累人。
陈平安笑问道:“没记住?那我再说一遍。”
陈平安重新复述一遍,曹鸯屏气凝神,一字不差,记住所有内容。
陈平安站在原地,笑道:“我再演示一遍,会放缓真气流转的速度,你暂时境界不够,肯定无法探究我的真气流转,就是看个意思,就像我们外行人看待字画真迹,很难说出个所以然,但是好与坏,是有体悟的,以后你下山历练,肯定也会看人出拳,也是如此,先看意再有思。”
陈平安言语之时,伸出一只手作握刀状,再挪一步,与曹鸯先前收刀,如出一辙,所有细节丝毫不差。
曹荫也已经走出屋子,站在廊道檐下,不敢出声打搅陈山主为曹鸯的“传道授业”。
朱敛悄悄来到曹荫身边,蹲在台阶上边,轻声笑道:“你小子别瞎学啊,这是我们山主专门为曹鸯设置的一条路线,武夫真气流转如人行,道路方向和脚步快慢,都是极有讲究的,曹鸯可以立即拿过来,现学现用,可你要是依葫芦画瓢,只会处处岔气,不小心就会殃及脏腑,反受其害。”
曹荫赧颜一笑,难怪方才尝试着按照陈山主的“导引术”运气,就会瞬间觉得气闷不已。
朱敛笑道:“要是你真想学拳,可以自己与山主开口请教。”
“但得根本莫愁末,群魔不能乱真说。我家山主与人教拳,机会难得,何止是千金难买,曹荫,你倒是可以试试看,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曹荫摇头道:“贪多嚼不烂,炼气习武难兼备,小子不敢提出这种无理要求,耽误陈山主的宝贵光阴。”
看着那位青衫男子的气定神闲,再看着曹鸯有所明悟的满脸惊喜神色,最后看着陈山主轻轻点头,好像认可了曹鸯的演练。
少年心想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宗师风范吧。
陈平安笑道:“光是说与听没大用,于静处走桩练拳,下再多苦功夫打熬体魄、娴熟招数,就跟老学究在书斋的空头讲章,见不着真正功夫,没有大量的切磋和实战,任你学会了千百种高明拳招,还是花拳绣腿,遇到那些招数不多却能融合三两拳理为真意的同境武夫,很容易几拳就倒地,曹鸯,不如你我搭搭手?”
曹鸯满脸涨红。
她还真不太敢。
朱敛轻声调侃道:“到底是小姑娘脸皮薄,换成白玄,这会儿已经龙精虎猛咋咋呼呼出拳往山主那边冲去了。”
曹荫以心声说道:“曹鸯对陈山主最是敬重,平日里与我每每聊起山主,她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朱敛聚音成线,与少年密语道:“放心,曹鸯只是礼重我们山主,不涉及男女情爱,今年心头喜欢之人,还是去年之旧容颜。”
曹荫本就没有往这方面去想,结果被老厨子这么一说,少年也是霎时间红了脸。
陈平安将腋下包裹递轻轻抛给朱敛,再伸手一抓,将演武场兵器架上边的一杆木枪驾驭在手。
五指指尖微动木枪在手心处旋转数圈,如蛟龙滚壁,蓦然握紧,枪尖嗡嗡作响作龙鸣。
一身青衫长褂,脚踩一双布鞋,陈平安手持木枪,站在庭院中央,说道:“刚好借此机会,让我见识一下,你们曹氏武夫立身之本所在。”
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了,曹鸯输拳没什么,只是你别丢了曹氏刀法的脸。
“同境切磋。”
陈平安说道:“武夫问拳,没有身份高低,只有拳法高低,没有年纪大小,只有意思大小,曹鸯,你要是觉得担心伤到我,当然可以手下留情,我自会在这场切磋里边,与宅心仁厚的曹鸯还礼致谢。”
少女哑口无言。
檐下观战的曹荫,总觉得眼前的青衫男子,与上次在竹楼外找他们和颜悦色闲聊的陈山主,很不一样,判若两人。
朱敛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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