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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行走在一条光阴长河当中,溯流而上,就像倒翻书页,看到感兴趣的内容了,就摊开书,看那一页的文字。

他们先来到一条河上的青灵国官船,屋内屋外,隔着一张竹帘,当然还有夏远翠小心驶得万年船,事先设置的一道山水禁制。

正阳山的这两位老剑仙,满月峰夏远翠与水龙峰晏础,先前曾经在这条蕲河之上秘密议事,讨论的内容,涉及到山上几把椅子的更换。

陆沉掀起竹帘一角,望向屋内,笑呵呵道:“两位老剑仙,真是老当益壮,志存高远,如果只是就事论事,其实被他们做成了,边境线上的那块石碑,正阳山就可以一直留着了。”

陆掌教的意思很浅显,竹皇当正阳山的宗主,以后还有一定希望撤掉那块界碑,换了人当新宗主,就别想了。

由此可见,陆沉同样更看好竹皇。

陆沉从袖中摸出三颗神仙钱,攥在手里,咯吱作响,“你觉得我手中是什么?”

陈平安说道:“耐心。”

陆沉一时语噎,跟笨人谈天觉得费劲,想念聪明人,真被聪明人把天给聊死了,又觉得果然还是跟笨人说话更有趣些。

比如崔瀺的耐心是一百年。

郑居中的耐心已经持续了三千年。

按照屋内那两位手握实权老剑仙的谋划,第一步,竹枝派某位分量足够的修士,买不下裁玉山,一气之下,返回山门,公然放话,要单方面去掉藩属名分,与正阳山彻底撇清关系。第二步,找几个合适的年轻剑修,与竹枝派闹出一场风波,不用打死人,互有受伤就可以了,夏远翠看准了郭惠风那种外柔内刚的性格,她一定会与正阳山、准确说来是与竹皇讨要个公道,那么正阳山就给她一个说法好了,刚好拿她和竹枝派杀鸡儆猴,扶植起鸡足山一脉,与正阳山签订上宗下山的契约,以前山上的“山盟水誓”,都是各国五岳,或是江水正神,如今就更方便了,只需“投牒”齐渡即可。第三步,就是正阳山,由雨脚峰庾檩,这个在正阳山年轻弟子当中极有威望的年轻剑仙,作为一线峰祖师堂议事的马前卒,能够率先对竹皇发难。再然后,才是夏远翠亲自出马,晏础附和,由他们一同建议竹皇主动让出宗主之位,新位置都安排好了,你竹皇就去那个位于中岳掣紫山地界的“下山”篁竹剑派,担任掌门。

说是建议,其实就是逼迫竹皇离开一线峰,乖乖滚去篁竹剑派“养老”。

只要竹皇离开了正阳山,夏远翠自有一连串的手段,让竹皇在那下山待得事事不舒心。

陆沉走入船舱屋内,鬼鬼祟祟,一边听两位老剑修在那边谋划宏图大业,一边伸手弹指某人的额头,或是佯装出拳袭击后脑勺。

陈平安一步径直跨入屋内,挡路的竹帘形同虚设。

在人生路上,陈平安看到过一些看似相像、实则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只说身边的,就有顾璨和李槐,崔东山和陆沉。

陆沉好像玩累了,就蹲在地上,仰视那位夏远翠,大概是在给老剑仙看面相,数着对方脸上的肌肤纹路。

陈平安

陆沉笑问道:“他们胆子真大,就不怕竹皇哪天跻身仙人境?转过头来就跟他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陈平安说道:“先把好处捞到手了再说以后的事情。”

陆沉点点头,“也对。”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怎么扯得起那张竹帘子?”

陆沉一本正经说道:“境界高,本事大,模样英俊,出门与人为善,从不说硬话重话,小心驶得万年船……”

陈平安打断陆掌教的自我吹嘘,问道:“我们是继续逆流而上,还是顺流而下,重走一遍回头路?”

陆沉反问道:“换本书看看?比如小老天爷是宗主竹皇的,或是竹枝派的郭仙子?还是都看?”

陈平安说道:“不用,我们只盯着两位老剑仙就可以了。”

陆沉无奈道:“不嫌腻歪嘛。”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的耐心呢。”

陆沉嘀咕道:“贫道就是耳根子软,最听不得好话。”

之后两人便来到满月峰,深夜时分,圆月悬空,皎皎月光如雪铺地,陆沉双手笼袖站在一处观景凉亭内,偶有一道道御风剑光在诸峰青翠颜色间穿梭,唏嘘道:“此地少年练剑,如新妇子描眉梳妆,百种点缀,姿容妩媚,惜无烈妇态。”

陆沉带着陈平安来到一处禁地,小祠堂内供奉有满月峰一脉历代祖师的神主牌位,夏远翠在此默然敬香。

陆沉斜靠在门口那边,等到夏远翠敬过香,老人轻轻掩门,大步离去。

陆沉笑问道:“你觉得夏远翠有几分私心?”

陈平安说道:“可能夏远翠自己都不清楚吧。”

陆沉说道:“若说当局者迷,你我却是旁观者清嘛。”

陈平安说道:“十过五,六即一。”

陆沉抚掌而笑,“怪哉,妙哉!”

陈平安说道:“劳烦陆掌教倒退回去,看看一线峰的那场议事内容。”

在这之前,夏远翠就有过一系列的铺垫,其中比如老祖师曾在祖师堂内,建议诸峰弟子,只要是剑修,不论境界、道龄,只要自愿,都可以跟随他这个辈分最高、出关没多久的老家伙,一起通过归墟通道,走趟蛮荒天下,在那边出剑杀妖,不管能否积攒足够的战功,帮助正阳山与文庙那边讨要一个下宗的名额,至少可以扭转一洲仙府对正阳山的观感。至于他夏远翠,只要宗主竹皇肯点头,通过此事,满月峰当天就会更换峰主。

言下之意,夏远翠就没有想着活着返回宝瓶洲和正阳山。

故而当时早就憋了一肚子窝囊气的诸峰老剑修们,一个个附议此事,都愿意跟随夏祖师仗剑赶赴蛮荒,学满月峰,更换峰主!

只是被这个建议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宗主竹皇,仍旧是用了个拖字诀,说是从长计议。

如此一来,高下立判。

一个让人刮目相看,一个毫无悬念,依旧让人倍感失望。

此消彼长,这让本就个人声望跌入谷底的宗主竹皇,愈发……孤家寡人,不得人心。

懦弱且无能,空有境界,全无血性,正阳山果然是家门不幸,不幸摊上了这么个宗主。

诸峰仙府,各个道场,议论纷纷,开始翻旧账了,比如好像竹皇在元婴境之时,就从来不敢与同境的风雷园李抟景掰手腕,等到好不容易跻身了玉璞境,面对陈平安和刘羡阳两个年轻人,结果还是不敢放一个屁。

若是德不配位至极的宗主竹皇,贪恋权柄,不舍得放手,那就怪不得夏远翠这个当师叔的,要为列祖列宗们清理门户了。

他会联手明面上的晏础和躲在暗处的陶烟波,这两位元婴境剑修,一起问剑竹皇。

反正如今正阳山的口碑,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而且等到夏远翠顺利接任宗主一职,那拨诸峰剑修,愿意去蛮荒杀妖,你们只管去。

陆沉打了个响指。

两人便来到修缮过后的一线峰祖师堂,陆沉干脆坐在门槛上,如蛇横路,背靠大门,双手抱住后脑勺,右眼看屋内剑仙扎堆,左眼看屋外云聚云散,两不耽误。

陈平安就跨过门槛,在别人家的祖师堂内散步一般,偶尔绕过那些极为粗壮的红漆廊柱,属于旧木新造,这就是一座老仙府的雄厚家底了,相信正阳山的宝库内,储藏了不少豫章郡巨木和璞山檀木。如果按照如今的价格,随便转手一卖,就是暴利。

陈平安走回大门那边,朝陆沉点点头,可以回了。

陆沉站起身,拿袖子拍了拍屁股,瞥了眼屋内那个好似坐蜡的宗主,笑道:“知君志不小,定非池中物。”

双方重返过云楼客栈。

看热闹不嫌大,陆沉伸手指向一线峰方向,说道:“郭惠风快到山脚了。”

满脸笑容的陆掌教再转移手指,至满月峰山巅,“竹皇已经找到夏远翠了。”

还有个胆战心惊的水龙峰晏础,这位正阳山祖师堂坐第三把交椅的老剑修,此刻心惊胆战,死死盯住满月峰那边的动静。

晏础随时准备策应宗主竹皇,后者只有一个要求,不能让夏远翠活着离开满月峰地界。

如果万一晏础拦不住夏远翠的逃遁,就罪加一等,晏础可以陪着秋令山的那个陶烟波一起闭关思过了。

最早晏础之所以愿意涉险行事,当然是事成之后,夏远翠给他和水龙峰的的利益足够多。

按照这位元婴老剑修最早的设想,当然是老祖夏远翠担任正阳山的新任山主,然后按照约定,夏老祖师让出那把还没用屁股捂热的掌律椅子,晏础顺势补缺,同时以上宗掌律身份,转去下山兼任掌门。与此同时,夏老祖还承诺晏础,一定会不惜财力物力,就算是砸钱也要帮晏础砸出一个上五境,而竹皇所在一线峰掌握的那几条秘传剑脉,都会一并传授给晏础,如此一来,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将来晏础跻身玉璞境,再不是什么奢望。

至于如今的篁竹剑派,等到晏础去当掌门,肯定就要改个名字了。依照夏远翠的布局,等他担任宗主,入主一线峰,就会召开第一场议事,下令诸峰剑修远赴蛮荒,相信那些个早就想要出剑杀妖的刺头角色们,那帮地仙峰主,他们会很愿意在那边的异乡战场上,建功立业,不惜性命。

如此一来,正阳山依旧有一份希望,能够凭借在文庙那边积攒下来的功德簿战功,让下山跻身宗字头。

最终跟某个死对头一样,同时拥有上下两宗门。

夏老祖做事,确实深谋远虑,滴水不漏。

能够当个宗主,即便是下宗宗主,对晏础而言,已经很知足了。

只是他们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一着,失算了。

被晏础一语成谶,那个雨脚峰的年轻金丹剑修庾檩,果然是个天生有反骨的小王八蛋,竟然放着事成之后,可以按功封赏捞到手那个的篁竹剑派掌律祖师不要,偷偷与宗主竹皇告密了!

再就是封山一甲子、闭门思过的秋令山陶烟波,今天竟然要与自己,随时准备一起合力出剑,截杀夏远翠!

秋令山那边的陶烟波,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昨天不是说好了,你竹皇只是重伤师叔夏远翠,让其跌境至地仙,就此老死?

为何今天登山之时,竹皇直接遥遥以心声一句,让他陶烟波跟晏础准备替夏远翠收尸。

第二场天大的变故,再次发生在正阳山头上。

老祖师夏远翠的道场,一座满月峰,被两位上五境剑仙硬生生打成了一座……缺月峰。

祖师堂金玉谱牒上边的一师叔一师侄,同样的玉璞境,同样使用的正阳山剑法,最终剑术高低,却有云泥之别。

从竹皇登上满月峰,面见师叔夏远翠,再到剑光四起,照耀诸峰,最后竹皇单独御风离开满月峰,说要立即议事。

其实还不到一炷香功夫。

一场让外界看得惊心动魄的问剑落幕,竹皇依旧一身法袍洁净,不染纤尘。

他没有直接御剑去往山巅祖师堂,而是剑光画弧骤然下坠,转瞬间来到一线峰的山脚,飘然落地,长剑归鞘,竹皇微笑道:“郭掌门。”

郭惠风目瞪口呆,呆滞无言。

竹皇笑道:“清理门户,欺师灭祖,不得已而为之,让郭掌门看笑话了。”

郭惠风整个人都是懵的。

竹皇直截了当说道:“雨脚峰庾檩与你们凌掌律争夺裁玉山,野溪与蕲河汇流之地的那场风波内幕,我都清楚,这件事,是我们正阳山理亏了,所以接下来一线峰那边就会有场紧急议事,其中一项议程,就是讨论裁玉山归属、以及确定竹枝派往后与正阳山的关系,我准备让你们花三十颗谷雨钱买回裁玉山,同时维持竹枝派与我们的旧藩属关系,至少在我担任宗主的时候,始终不变,绝对不会让竹枝派有沦为下山的忧虑,郭掌门意下如何?”

郭惠风默然点头。

做梦一般。

竹皇笑道:“郭掌门,我们是君子之约,口头约定即可,还是稳妥起见,双方签订一份纸上契约?”

郭惠风看着竹皇,沉默片刻,长呼出一口气,沉声道:“我信得过竹宗主!”

竹皇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郭惠风说道:“竹宗主有事先忙,我这就回竹枝派了。”

竹皇笑道:“远亲不如近邻,欢迎以后郭掌门常来这边做客。”

晏础和陶烟波隐匿身形,施展了一门秘传剑脉遁法,去了一趟满月峰。

见到那位坐地而死、横断剑在膝的老人,浑身浴血,致命伤在眉心处,有一个铜钱大小的窟窿,鲜血潺潺涌出。

陶烟波喟然长叹一声,满脸伤感神色,不知是见此场景,作芝焚蕙叹,还是兔死狐悲,忧心自己的下场,会不会步其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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