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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俗人?”

“不凑巧,在座各位,你们这些躺在祖师爷功劳簿上享福多年的修道之士,还真不一定有资格来谈什么清浊之别、雅俗之分。”

“要怪就怪你们各自的那位师尊,祖师,太上祖师爷。于玄此生修道,过于顺遂了,一辈子全然不知‘钱’字难关之所在,他自己都不清楚,你们这些徒子徒孙,自然就更两眼一抹黑了。”

“摆谱?”

“我陈平安真正摆谱的时候,是你们眼穷,没机会看见而已。”

在那城外,是谁与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来了一场各凭本事定生死的捉对厮杀,先宰了离真,再一人在阵,剑指十四王座。

是谁领衔避暑行宫,在那倒悬山春幡斋,你们知道什么叫鸦雀无声?老子让谁站着谁就不敢落座,让谁坐着就不敢起身放屁。

在中土文庙与蛮荒天下托月山对峙,在光阴长河畔参加全是十四境修士的议事,在天外,坐镇大阵中枢,合作之人,是三山九侯先生,白帝城郑居中……

在外如此,到了自己地盘,跟你们这帮道士,又不沾亲带故,还不许我摆摆阔,说几句刺耳的大实话了?

于玄故意如此安排,陈平安早就有数,心里跟明镜似的。果然是天底下拿着最烫手的,就是看似白送的钱。

真要只是送出那些金精铜钱,一位仙人境的薛天君就足够了,没必要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浩浩荡荡十几人。

归根结底,就是不缺钱的于老真人,来了一手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要用钱“买”道心,能买多少是多少。

老真人可谓良苦用心,想着把他们这些天之骄子丢到落魄山,借机磨一磨这些大好修道胚子的锋芒和傲气,不要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一个个总觉得自己若是如何,便一定能如何,好像换个位置,顶替了谁,就可以做得更好。

家规重,门风好,兴许可以批量养得出、拘得住一个表面的礼字,却未必提得起一个理,更难抓得住一个道。

于玄所求,吾家吾脉山中道士,双眼要见青天大道,不要总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过于计较几个境界的快慢。

于玄在合道之前,哪怕已经独占浩然“符箓”二字,终究未能与龙虎山赵天籁、北俱芦洲火龙真人拉开一大段距离。

所以他那几条道脉的谱牒修士们,还不至于太过心高气傲,等到于玄一人赶赴扶摇洲,驰援白也,再去天外合道星河……

十四境符箓于玄,自然是去了天外。

但是某种意义上,某个“于玄”却又留在了桃符山填金峰,甚至这个于玄,去到了羽化山、飞仙宫、斗然派和经纬观,去到了所有藩属门派当中去。

身材魁梧的孔鵷,和鹅蛋脸少女姿容的王瓜,没有身穿道袍,都换了一身江湖人士的装束,他们一起逛过了小镇的螃蟹坊,铁锁井,路过那条骑龙巷,最后犹豫要不要去那泥瓶巷看看,你看我我看你,都等着对方率先提议,结果都不敢开这个口,一个用眼神埋怨对方,胆识呢,远游境武夫的气魄何在?一个满脸无奈神色,我对那位年轻隐官又不好奇,是你觉得既然在山上瞧不见对方的身影,不如来这边看看的。王瓜思来想去,就去建议他们去泥瓶巷的口子上站一会儿,孔鵷只得点头,又不是要当翻墙的蟊贼,何必心虚嘛。

可是等那真实姓氏是司徒的少女,来到了泥瓶巷那边的路口,就鬼鬼祟祟向前走出几步,又后退几步,乐此不彼。

孔鵷靠着拐角墙壁,揉了揉额头,不就是你家长辈,有位剑仙去过剑气长城,回来后对那年轻隐官推崇倍加嘛。就算你们家族再被称为什么美人窝,跟你“王瓜”也没半颗铜钱的关系啊。司徒积玉总不可能当月老,帮你与那位年轻隐官牵红线吧?再说了,如今不都说陈平安在剑气长城那边,是出了名的妻管严?每次在自家酒铺喝了点酒,就都要在门外睡觉的……

少女自言自语道:“修道之士,积攒外功,内炼精神,当寓清于浊,须用晦而明。孔鵷,这种空泛的道家笼统语,有意思么?”

孔鵷懒洋洋道:“我修道没啥天赋,年少时被发现有画符的资质,属于掉坑里了,要是专心练拳,如今怎么都该止境境了吧。”

有人缓缓走在泥瓶巷中,向他们两个外乡人走来,笑言道:“没有那么容易跻身止境的,山巅境还有几分可能。”

孔鵷笑道:“你说了算啊?”

那人说道:“我说了不算,你就能止境啊?”

王瓜掩嘴娇笑,收敛笑意,已经猜出对方身份的少女,连忙打了个稽首,“小门小派的王瓜,见过陈先生。”

孔鵷本来觉得总不是任何一个走在巷中的人,就是那个陈平安吧,这会儿赶忙站好,抱拳道:“晚辈孔鵷!”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道:“看来于道友很看重你们,明明不必来这里,还是让你们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不明就里。

陈平安说道:“带你们随便逛逛?”

孔鵷可不敢点这个头。

他虽然是授箓道士,却更多是以纯粹武夫自居,如今见着了一位能够让曹慈鼻青脸肿的“前辈”,得谦虚些。

遇见曹慈,孔鵷可以放大胆子,虚心请教。眼前这位,真心不敢。

那王瓜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大方方点头说好,谢过陈先生。

之后孔鵷便愈发摸不着头脑了,这位身份极多的陈先生,真就带着他们开始闲逛小镇了,还邀请他们去骑龙巷两间铺子坐坐,说是在压岁铺子买了糕点,可以再去隔壁,如果遇见心仪的物件,可以打八折。

孔鵷以眼角余光看了眼王瓜,却见少女额头其实渗出汗水,显而易见,远没有表面那么镇静。

孔鵷便心里打鼓,总不至于,是那胆大包天假冒陈平安的货色,准备劫财又劫色?

白雾茫茫中,有人环顾四周,心中惊骇万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田宫,打碎椅子,可是要赔的。”

在那碧天云海之中,不知为何会身在此地的冷峻少年,他抬起头,只见一只金色大手如山岳落下,砸向头顶,四周罡风大震,“有缘乘坐鹤背之人,当知天上风大彻骨寒。你这孩子,叫童香对吧,还是叫香童来着?无所谓了,反正你就不懂这个道理。”

屋内不同道士,面对不同景象。

桃符山地界一候、二候、三候峰,三位做客落魄山的年轻道士,恰好各自都在隔壁山头,分别瞧见了于玄,薛天君和丁道士。

还有那文霞,只觉得那天他们与陈平安闹了个不欢而散,很快就乘坐龙蛇踪渡船返回中土神洲,她回到了斗然派,去了后山,在竹林瞧见了那个熟悉的婀娜背影,喊了一声叶师叔,当那“叶澹”转过头来……文霞瞬间道心失守,干呕起来。

被誉为太清境界的走斝山,有一处名胜古迹,停杯亭。就因为那位人间最得意,曾经在山中喝过酒。

同样是此山中,鲁壁鱼瞧见了十几头蛮荒天下的旧王座大妖,不同姿态在那山巅,却用同一种眼神,看蝼蚁一般看着自己。

而那独自散步的朱紫绶,却是在凉亭内,瞧见了那位风采绝伦的人间最得意,他放下手中酒杯,笑着与她点头致意,说她是可造之材,只管继续登高。

更有那丁道士,呆呆看着瞬间被陈平安斩杀殆尽的满地尸体,有那被飞剑洞穿头颅的道士,瘫软靠着椅子。有那被削去整颗脑袋的道士,抬起手想要扶住脑袋,却颓然垂下。有那被连人带椅子一并拦腰斩断的道士,她只是死死盯住丁道士,似乎在怨怼,在仇恨他为何不出手相救……

“薛天君,知道在我那位于道友心中,你们这些人当中,最自负者是谁吗?猜对了,是你,薛直岁。”

这还只是个楔子。

真正好戏还在后头。

貂帽少女坐在屋顶喝酒,咱们山主真是大忙人一个。

屋内何止是那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如同一条滔滔江河,不知不觉中,早就分出了十数条支脉。

陈山主以符箓对符箓。陈宗师以拳法对道法。

陈隐官以剑术对符箓。陈道长以雷法对道法。

如身在村塾的陈先生总之就是以道理讲道理。

谢狗觉得陈平安要是哪天跻身了飞升境,自己如果还没有跻身十四境的话,还真不一定敢说赢他啊。

而那个陈平安的真身,只是散步去了竹楼,坐在崖畔,头顶坐着个莲花小人儿,一起悠然看云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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