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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谢狗揉了揉貂帽,难得流露出几分腼腆神色,试探性问道:“山主,听说你有写山水游记的习惯?”

陈平安顿时心生警惕,自家山头,可藏不住事,便反将一军,“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别学崔东山。”

谢狗低声说道:“哈,我这不是见贤思齐嘛,这一路游历大好河山,就想要记录下来,好与小陌说道说道。”

“嘿,书上不是有个说法,叫作身临其境,描摹物态,形容情景,栩栩如生,就想着请山主帮忙润色一番。“

像那老瞎子,当初读书那么多,就炼不出一个本命字。难怪会对咱们山主额外的青眼相加。

陈平安略带疑惑,哦了一声,一听这个就来了兴致,“手稿拿来看看?”

谢狗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上,高过头顶,“献丑,献丑。”

陈平安接过册子,翻开一看,字倒是蛮大的,一页纸也写不了几个字,也好,可以免去故作认真浏览状。

某某日出了某某城,不清楚或是约莫走了几里地,见着了一座高山,真的好高啊,到了山顶,再看城镇,就觉得好小。

那么一大片的云海,雪白雪白,就像棉花……某某寺庙旁边,有棵不知道叫啥的树木,瞅着年纪真心不小了,快成精嘞。

某天路过一座破败驿站,发现墙壁上写了几首打油诗,抄录如下……

谢狗轻声问道:“山主,看过之后,感觉如何?”

陈平安神色自若,却是心思急转,好不容易才憋出一个说法,“文字比较质朴。”

本想再加个“粗浅可爱”的说法,可实在是说不出口,太昧良心了,总不能因为避免对谢狗浇冷水,打消她在行文立言一途的积极性,就这么睁眼说瞎话吧。

谢狗自顾自点头道:“果然是文如其人,哪怕捏碎笔管,也捣鼓不出那些花俏的内容。”

陈平安忽略掉这些言语,问道:“怎么满篇的某某日、某某地?”

谢狗瞪大眼睛道:“日期地点,也要一一写明?我也不想靠这个版刻赚钱啊,就想着写得简明扼要些,只写重点。”

陈平安尽量保持微笑,“重点倒是都很重点。”

谢狗试探性问道:“还有改进的余地,对吧?”

陈平安只得干脆席地而坐,从方寸物中取出纸笔,当场帮忙润色文字起来,“稍作修改,没意见吧?”

谢狗笑道:“只管随便写,唯一的宗旨,就是山主把我和这场游历写得怎么好怎么来。”

她蹲在一旁,见那山主只是思量片刻,便下笔如飞,开篇就是“余好游历”一语,貂帽少女见状,轻轻点头,深得我心。

主要是内容同样很质朴嘛,看来我与山主的才情,旗鼓相当呐,不用给润笔费了。

初二日,与友结伴下山,一筇一笠,脚踩草鞋,问道心坚,云水缥缈,游行自在。二十里,过清平府地界,道旁界碑坍塌,一洲山河陆沉,近二十年来诸国洪涝,干旱,蝗灾,兵戈,接踵不息,山下百姓命犹不如草芥,山中亦难言太平。二十余载光阴,如石火电光,刹那过矣,我辈如何敢不珍惜道行,敢不积攒道力耶。府中城民生凋敝,街市冷清,街上行人面目多有菜色,出城十里,在一小驿歇脚。三十里,沿湖岸而行,杨柳依依,步行绿荫中,过分界岭,沿神道登山,山中道院颓败,入内借灶生火,饭后登顶眺望,见大湖汪洋一片,清平府即在眼底,顷刻间风起云涌,弥漫不见。遥想当年,行脚颇苦,往往不得见人间烟火,目睹豺狼虎豹、奇禽异兽、可怖可畏之山精水怪等,反成常事。初三清晨,徒步下山,百余里,停步杨家铺,略作休整,购买干粮,耗银钱八分,过遇仙桥,天骤雨,道路泥泞,走出十五里,至哑巴滩,雨止放晴,乘船夜行,舟中客喜谈鬼怪事,却不知撑蒿舟子即是河伯所化。下船陆行八十里,黄花陇上,道旁桂树连绵,惜不是秋日至此,遇朝山敬香归客数人,此地山无主峰,各自为尊。去峰头打坐一宿,眼见红日升天,大江如带,心胸为之一阔。初五,至柳河镇,被当地冒称兵丁者勒索二两银钱。七十里外,见一名山,山气雄而不散,与友沿山中溪涧而行,水中游鱼历历可数。半山腰处有小心坡,此后登山之路唯有羊肠鸟道,险峻异常,凿壁为阶,蜿蜒而上,几无立足之地,只能面壁而行。途中见古松一,老干如伞,群猴呼跃于枝叶间。绝顶之上为平陆,中有一湖,芦苇荡旁有茅棚数处,皆是行道之士,虽神色木讷,身形枯槁,实则双眸湛然有光。与之问道,畅谈山中历代仙佛真人、奇迹神异,极为精详,发心要编撰山志。借助月色,临崖观景,始知山河大地,全露法王身。初七日,天霁快行,再入大山,古有开国皇帝读书处,历来高真栖隐地。山腰之上,气候如冬,诸多形胜古迹皆埋雪中,惜不得见。初九,过战场遗址,于一小山坡上,见一高冠道人,闭目坐于蒲团,鼻有两道白毫,与云雾相接,风气动荡,犹凝不散。不敢冒昧打搅,停于二十步外,道人睁眼主动言语,高语迭出。道人宅心仁厚,离别之际,反复叮咛,我等学道之人见欲,必当远离,如被干草,火来须避。仙凡无异,知错能改,如病得汗,便可渐次痊愈。务必一心向道,努力修行,万万不可为名利所转。切记切记。十二日,大日炎炎,宛如酷暑时节,入山避暑,山间竹柏森森,苍翠欲滴,荫蔽天关,途中听闻远处暮鼓声响,方知有寺在其中。有先朝敕建古刹,香火凋零,寺内有二僧,皆形似罗汉,道行颇高。山中物产贫瘠,生活寒苦,道粮全靠下山募缘。两僧擅谈禅净,言说末法之中,唯有净土一门,极稳极捷。十五日,官道之上遇迁徙外乡的流民百余人,结伴而行百余里,遇粥铺而别。二十里,天色晦暗,白昼如夜,于两县边界一酒铺午食,店内遇一佩刀游侠,身材魁梧,道气逼人,邀请同桌饮酒,提醒如今道上贼匪多如麻,杀之不绝,需绕道而行。游侠自称四海为家,牵一瘦且跛老马远游,身影落拓。唏嘘之余,结账之时,才知游侠冒称好友,借机赊账遁走矣,余与好友相视一笑而已,不以为意。十六日,天黑时分,过关至别国郡城,市井繁盛,人烟稠密,物产丰富,与先前所见,判然有别。借宿城内昙花观,当家观主待客热情,亲自带领礼敬诸殿,言语恳切,说妄来如沤生大海,欲生如大火燎原,我辈道人不可不察此理,又说几句现成话,说之最易,行之最难。在城内逗留一日,十八日,继续行脚远游,山山水水,走走停停,在一无名大山之脚,见少年三人,信誓旦旦,不成仙决不还乡。后见一蝌蚪碑,石刻漫漶,碑文模糊,停步摹拓。有云水僧在此题字,惭愧此生难再到。山巅有石如老僧突兀而立,古有茅棚,今荒草一片,唯留古迹水井,旁犹有青韭丛生。漫漫云海一峰独出,中流砥柱,似山动而云不动……

裴钱走桩完毕,走出屋子,月色清明,见那谢狗还站在船头那边,自顾自偷着乐呵。

谢狗回头看了眼年轻女子,朝后者做了个鬼脸。裴钱不以为意,习惯就好。

谢狗蹑手蹑脚凑到她跟前,做了个抬手喝酒的姿势,笑嘻嘻问道:“裴钱,咱们边喝边聊?有些事情,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裴钱好像故意避重就轻,满脸疑惑不解,“刚刚我们不是喝过酒了?”

谢狗学山主唉了一声,“第二摊嘛!”

裴钱摇摇头,“免了。”

谢狗还要说什么,裴钱已经转身走向自己屋子。谢狗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出言挽留。她跳上船栏,晃着双脚,自言自语起来,嘀嘀咕咕,跟说醉话似的,不得时则大野龙蛇,得时则人间大行。

谢狗转头望向那个背影,问道:“我有个问题,你可以不用回答。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裴钱转过头,一双明亮的眼睛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遇到师父之前,生活如何,不必说它,遇到师父之后,就是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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