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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桐叶洲本土妖族修士听说此事,都觉得是某个胆大包天之徒精心设计的陷阱,好将他们骗过去。
之后是玉圭宗和蒲山都通过山水邸报,证明这座梧桐山是文庙钦定的宗字头仙府。
可这些年担惊受怕惯了的妖族,依旧小心谨慎,选择保持观望姿态,不敢随随便便往梧桐树那边凑近。
等到得知那位老蛟出身的大伏书院山长程龙舟,都愿意亲自登山道贺,便开始信了梧桐山几分。
书院还定了一条规矩,允许妖族修士就近去各国朝廷封正的山水神灵府邸,领取一份书院临时颁发的特制关牒,并且严禁沿途各国修士阻拦他们去往梧桐山,如起纠纷,书院会亲自处理。
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闹哄哄,往那边赶。生怕去晚了,吃不着个热乎的,在梧桐山祖师堂就没了座椅。
近期赶来这边的,或多或少带着一些妖族独有的蛮夷气息,境界再低一些的,更是浑身腥臊味,甚至还有些尚未完全炼形成功的。亏得是在此地界,相互间道上相逢,见怪不怪,反觉亲近。
谢狗好奇问道:“青同咋想的,改了个道号叫青玉就算了,还对外宣称自己只是玉璞境。他既然都选择光明正大开宗立派了,为啥自降身份,假装是个玉璞?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陈平安解释道:“青同对于创立一个宗门,很有兴致,但是如何处理宗门事务,其实没什么信心。比较担心谱牒修士数量一多,时日一久,就适应了一个飞升境修士担任宗主的环境,害怕人心不足,而他又比较向往那种‘帝心难测’的状态,就想出了个循序渐进的讨巧法子。首先,一个横空出世的年轻玉璞,本身分量就不轻,是妖族炼气士,还能得到文庙点头,在桐叶洲开宗立派,旁人看来,这里边肯定有说道,耐人寻味。其次,青同只需过个一两百年,再对外号称要闭关了,顺利出关,成为仙人,足可证明他是一位大道有望的‘年轻宗主’,再然后……”
谢狗抢先说道:“再然后就是再过三五百年,青同假装是飞升境?不对,这也不算啥假装。”
思量片刻,谢狗问道:“这是不是景清说的那个道理,做人做事不要起调太高?”
陈平安转过头,看着貂帽少女。心想你都开始跟陈灵均学为人处世的道理了?
谢狗疑惑道:“咋了?”
陈平安重新转头望向河面,随她去吧。
谢狗继续先前的话题,“可是按照这么个流程,青同在五六百年后,不就露馅了?还得是当个飞升境宗主。”
陈平安说道:“谁说一次闭关就能够证道飞升的,失败一两次,很正常。”
谢狗瞪大眼睛,“青同这是比脱裤子放屁更过分,纯属不脱裤子拉屎啊。懂了懂了,青同这厮,心得是多脏,才想出这种损招。他娘的,以前我还觉得他是个不开窍的蠢货,好嘛,原来连我都骗过了,说不得他无法跻身十四境,都是故意为之?说不定已经是十四境了?!不行,我得当面问他一问,如果还不老实,胆敢不承认十四境,我就问剑问得他现出原形……”
陈平安微笑道:“有没有可能你误会青同了?说不定是有高人指点?当然,我也是猜的。”
谢狗在落魄山可不是白混的,立即改口道:“锦囊妙计哇,必须是幕后高人在指点迷津!”
陈平安一时无言。好家伙,落魄山所有人的优点都快给你学到手了。
谢狗没来由说了句感慨语,“修道之人,看待山下的凡俗夫子,好像就会很难把人当人,也很难把自己当人。总而言之,前者很难将后者视为同类。”
显而易见,谢狗并不会将青同和那些炼化人形的妖族视为同道。
陈平安对此没说什么,只是没来由劝说一句,“在落魄山那边,你不用刻意文绉绉说话,本来就没谁把你当外人,你闹这么一出,反而别扭。”
谢狗有点茫然,“学问使然,脱口而出,厚积薄发才情如泉涌,话到嘴边,根本挡不住啊。我觉得半点不别扭,别人也不别扭啊。山主,是我错觉?”
陈平安愈发无奈,只得敷衍一句,“好的好的,不是错觉。”
收起鱼竿和空竹篓,一并放回咫尺物,继续赶路去往那座祖山。
谢狗乐呵呵道:“山主,我们像不像那戏文里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八府巡按?”
就是草鞋竹杖,略显寒酸了点。
陈平安说道:“你开心就好。”
谢狗瞥了眼群山,说道:“好多空着的山头,感觉地盘比落魄山和青萍剑宗加起来还要大了,青同这家伙真是好大喜功。”
陈平安笑问道:“你干嘛总是处处针对青同。”
谢狗撇撇嘴,说道:“废物飞升也配我针对他。”
陈平安没说什么。
谢狗说道:“山主,老规矩,还是当我没说过你也没听见。”
陈平安笑道:“我可以当没听见,这种话能别说就别说。”
有那脑子灵光的,竟然在山道主路旁临时搭建了间铺子,在这边售卖的各种仙家酒酿,都是从别处渡口批量购得,一转手,价格略高,稳赚不赔的买卖,毕竟客人都是来这边谋求前程的,说不定他们的一言一行,就在那位青玉宗主的眼皮子底下。酒铺人满为患,谢狗挑了张角落的空桌子,要了一斤散酒两斤卤肉和几碟下酒菜,先前几拨路过河边修士,刚好都在这里喝酒闲聊,那狐媚女子便眼睛一亮,刚要与那青衫男子搭讪调笑几句,谢狗可就不乐意了,弯曲双指,先后指了指自己和那骚娘们的眼睛。
谢狗扶了扶貂帽,小声埋怨道:“价格死贵,杀猪呢。”
对待钱财开销一事,谢狗并不如何大手大脚,否则当初进入浩然天下,她也不可能去摆摊卖药材山货。
陈平安不置一词。
谢狗这才想起山主与铺子掌柜是同行,卖酒的行家,她便有几分悻悻然,双臂环胸,闭目养神起来。
酒铺嘈杂,甚至有修士开始划拳起来,谢狗觉得他们的嗓门都快把屋顶给震飞了,不过问题不大,因为谢狗盯上了个独占一张酒桌还不肯与谁拼桌的木讷青年,桌上横放一把漆黑蛟皮鞘长剑,年轻人独自饮酒,神色冷漠,那副派头,仿佛在身后矗立起一杆旗帜,榜书“目中无人”四个大字。
谢狗以心声说道:“山主,这把剑,有点年头了。铸剑之法是门老手艺,记不清,不过眼熟。”
陈平安点头道:“是老物件无疑。此人虽然境界还不高,但是身上道气凝练,有种返璞归真的味道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青同应该会重用此人。”
喝了酒,愈发言语无忌,除了聊起关于大渎开凿一事,诸多道听途说而来的所谓内幕、真相,像青秘加入玉圭宗,太平山黄庭闭关,蒲山云草堂新近一场比武切磋等,都被提及,也有大骂那桐叶宗临阵倒戈向妖族畜生的。谢狗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唯一觉得得劲的,正好与自己山头有关,就是有人说宝瓶洲那个姓陈的,不好好在家乡作威作福,之所以跑来咱们桐叶洲开凿那条大渎,就是想要与大泉女帝讨欢心,顺便就近打压曾有旧怨的桐叶宗,要让后者彻底封山,再也抬不起头做人……
谢狗竖起耳朵,只恨细节描述不多,结果发现山主似笑非笑望向自己。
谢狗赶紧装模作样喝酒,亏得小米粒和箜篌道友都不在这里,那可是落魄山两大耳报神。
陈平安看了眼门外。
很快走来一对男女,有夫妻相,不过女子因为是纯粹武夫的关系,她显得要比身为修士的男人年龄大一些。
男子看了看酒铺内的酒桌,约莫是一眼辨认出那横剑在桌上的家伙不好惹,便走向那张还有俩空位的角落酒桌。
他走到陈平安跟前,用一口蹩脚的桐叶洲雅言,抱拳笑问道:“道友,能不能拼桌?”
陈平安却是用醇正的北俱芦洲雅言回话,“当然可以。”
妇人微皱眉头,男人却是直接落座,满脸喜悦道:“竟然还能在这边碰到老乡?道友也是来这边历练的?”
陈平安笑道:“拿脚力讨生活。”
酒客中似乎有人认出了这对夫妻的身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原来先前有个拳脚不弱的外乡女子武夫,要以山巅境,与那个相传跟已经跻身止境归真一层的蒲山黄衣芸问拳,不知为何,蒲山这场切磋没有关起门来,而且开启了镜花水月,故而看客极多。但是事后真正议论最多的,反而不是两位女子武学宗师打得如何精彩,毕竟胜负毫无悬念,而是有个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说法,据说是有人眼尖,瞧见了蒲山旁观者当中,有个穿青衫的男子,便是宝瓶洲那个姓陈的年轻隐官,观看这场镜花水月的人数一下子暴涨,蒲山随之很快就关闭了镜花水月。
事实上,陈平安在扶摇麓道场闭关,当然没有去蒲山观战。
店内客人,小心翼翼观察那妇人,确定无误,就是跟叶芸芸过招的那位不知名武学宗师,有人便聊起在蒲山观战的陈平安,给出一句评价。“如果是面对面,我可能还会敬他几分。可既然是镜花水月,那我就得说一句了,他还差点意思。”
听到这句厚道话,谢狗使劲绷着脸,这哥们必须是个可造之材啊。
店内有个老成持重的妖族修士,实在是忍不住,一拍桌子,沉声道:“休要聒噪!一个个光会过嘴瘾,不知死活的东西,如今世道都是什么光景了,真不怕被有心人听了去,再与书院告状邀功请赏?!那姓陈的,若他是只有个落魄山也就罢了,如今下宗就在桐叶洲,谁知道现在这里,有无青萍剑宗的眼线?我说我不是,你们敢信吗?我说我是,你们敢不信吗?!”
此话一出,闹哄哄的酒铺顷刻间噤若寒蝉。
先前青同的那种担心,不乐意陈平安在访山之时显露身份,招摇过市,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人的名树的影,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真要来到梧桐山地界,不管访山的表面理由是什么,恐怕所有桐叶洲本土妖族修士都会鸟兽散,一处栖身之所和一场泼天富贵,比得过身家性命?陈平安如果真有杀心,岂不是整个梧桐山地界,随地都是战功等着捡?梧桐山就成了个火锅店,被那姓陈的来个一锅端走。
陈平安不由得看了眼老者,后者察觉到视线,便点头致意,一屋子缺心眼的,唯独这位青衫客,话不多,喝酒就只是喝酒,瞧着年纪不大,却还是比较稳重的。
谢狗以心声说道:“山主,老人在心里表扬你了。”
难怪都说咱们山主的长辈缘,一向顶呱呱。
陈平安没好气道:“那你帮我去敬个酒,道个谢?”
陈平安以心声与那对夫妇笑道:“之前见过两位在砥砺山的那场擂台比试,如何都没有想到你们会结为道侣,可喜可贺。”
当年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野修黄希和女子武夫绣娘,有过一场打生打死的擂台。
陈平安的两个朋友,刘景龙跟黄冠,在砥砺山那边也曾有过一场签订生死状的问剑。
事实上,大骊朝廷先前有想过招徕这个绣娘,补足地支十二人。不过最终还是选择了相对更为合适的周海镜。
陈平安端起酒碗,“当年砥砺山中,黄仙师术法迭出,衔接紧密,能够将数十种仙家手段熔铸一炉,让人大开眼界,至少我当时遥遥观战,就觉得受益匪浅,后来游历路上,经常反复揣摩。贵夫人拳走如龙,气势磅礴,毫不落下风,宗师风采,心神往之。刚好借这个同在异乡相逢喝酒的机会,敬二位。”
黄希大笑不已,倒是没有将这些客气话当真,不过仍是倒满酒水,当场干了一碗。沉默寡言的绣娘只是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
放下酒碗,黄希打了个酒嗝,问道:“兄台是游历至梧桐山,还是投奔那位青玉宗主?”
陈平安说道:“看看这边情况再说。”
黄希点头道:“是得这样,金玉谱牒上边录名字,又不是随便找家客栈歇脚,不是什么小事,要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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