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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错了多少事啊,也许她曾对孩子说的大部分话都是错的。她亏欠孩子。

最终放弃试管婴儿的念头后,妈妈不再吃促排卵药。她做了额头和法令纹部位的玻尿酸注射,切掉眼袋,完成了面部埋线手术。诊所墙上挂着女人术前后对比的两套照片作为范例,侧面照,都没有笑容,左边的皱纹明显一些,右边的更平滑也更冷酷。正面照,左边的不笑,右边的笑,说不清是笑容还是光滑的肌肤让右边的显得略为年轻一点。医生告诉她不需要担心,这里有休息室,不少女人手术后都会在这住一夜,第二天再回家,以免丈夫发现自己做了整形美容。

第二天就看不出来了吗?妈妈想,世间的丈夫是多么粗心的一类人啊。

整形医生说埋线能够把她的面容冰冻在此刻的年纪,四十六岁。她想,如果能冰冻在四十三岁,她将按照一个快乐的女人老去。现在她按一个绝望的女人老去,不过法令纹是平滑的。

在对自我身体的医学处置方面,爸爸落在妈妈的后面。他只切掉了痔疮。医生让他多吃粗粮和豆类。

*

第二年,孩子忌日前一周,“痛失会”打来电话,爸爸和妈妈无能拒绝。这一天爸爸去了学校,妈妈头痛,待在家。后来她听说,这段时间,记者到学校门口堵截学生要求采访,寻找当时受伤的学生,让附近居民回忆凶杀经过,和邻近的小卖部店主聊一下午天。学校严禁学生接受采访。第三年的那一天到来前,爸爸和妈妈关掉手机。

到第四年的这一天,没有记者联系他们。爸爸去了墓地,妈妈没有。她上午在家工作,中午去超市,买菜回来路上取了干洗的衣服。老实说,她不大相信那些关于丧仪的林林总总。反过来,她越来越相信灵魂不死。这六个孩子的墓碑明明在不同地方,在新闻报道上却总是六个孩子,就仿佛六个孩子是一个集体,来自不同年级和不同班级、生前并不相识的六个小人如今永恒抱在一起。但她只在乎自己的孩子。

亲属一如既往地关心爸爸和妈妈,没有因为时间逝去而太过消减,倒是仿佛因为认定他们的悲痛已经应当多少平息了,而能关怀得更露骨一些。孩子的死如今不再是一个不宜提起的悲伤事件,理性地看:家庭中一个需要有效填充的缺憾。有亲属问妈妈是否愿意收养,间接听说一户人家可能会想卖掉孩子,不过是个五岁的小女孩,怕养不熟。也有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亲属,在春节前告诉妈妈三、四月间将有法律改革,可能会通过新的规定。你们的案子也许能追诉学校责任,活动活动,写联名信,请人大代表转上去,我们一起吃过饭的某某的夫人,中央党刊理论版的编辑,大概也可以转交,亲属说。

一个案子?那是我的孩子。妈妈在心里长长地说。

同事不向妈妈提起这些。妈妈自上班以来一直在同一个单位工作,领导这几年对她分外慷慨,给她在家工作的充分自由,实际上,领导积极建议她多在家上班,像对待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妈妈也发现同事赐予她特殊待遇,待她宽容,也许怕她受刺激。新入职单位的同事大抵很快听说妈妈身上发生过的事,她能感觉出来。她没法真正和他们交谈,虽然她认为是他们先停止真正和她交谈的。她能看到他们心里的疑虑:提起孩子还是不提起孩子?特意不提起孩子就等于提起孩子。

当我看不见你时,我是一架供养八卦草料的马车。当你坐在我旁边时呢?我是像瘟疫吗?这样说太俗套了,同事并没有避开我,妈妈想。更类似于轻微的花粉过敏,使他们在某些时刻尽量去回避一些话题,又似乎无法不闻到妈妈身上的某种气味。

该成为盲人还是聋子?

*

有一段时间妈妈常想关于动机的事。撒哈拉沙漠上一位老妇人走了很久,在干渴的绝望中寻找某种她不确定其存在也不懂其缘故的东西,无法停下,因为她的丈夫死了,孩子也死了,孩子的孩子也死了,她的姐妹也死了,她的兄弟也全死了。妈妈在尝试宗教的过程中参加一次活动时听到牧师讲这个故事。老妇人没有办法理解这一切,生活无法继续,她执迷于“为什么”,为什么这会发生,为什么发生于我?她离开家在痛苦中寻找答案。这个老妇人走进了死胡同,牧师说,因为神的旨意有时是没有理由的,没有你能把握的理由。你能做的是服从神的旨意,不去质疑祂,不去询问祂,要心怀希望去相信祂的善与正义。

如果没有答案,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妈妈不再去参加活动,然而开始持续地想关于为什么的问题。那个凶手是没有清楚的动机的,至少没有大家能够确认的动机。凶手本人也自杀了,因此那些孩子的死没有意义,没有抹平什么不公,甚至没有慰藉坏人。只能追究各个机构的责任,但那也没有意义。究竟为什么杀人?为什么杀了这个孩子?所有孩子都穿校服。我的孩子跑得不快。也许正是这个缘故。我的孩子特别可爱,也许吸引了那人的注意。但我的孩子的脸特别可爱,凶手难道不会因此停下来吗?不过那人确实是从身体后面下刀的。妈妈不能再想下去了。

到第五年,没有更多记者前来实地采访爸爸们和妈妈们如今的生活,不过网络上到这一天仍然有追忆和评论,虚拟的烛火一屏屏点起来。在痛失会推动下,也有志愿者在这个城市的海滩上举行追思仪式,小蜡烛摆成心形,中间放了花束。而且在那起事件后,全国其他地方又有了几起类似的事件,谈到后续就总会提起开端。妈妈不希望看到这些事,她也不看新闻,但网络上的评论冲进她的眼睛。人们讨论历史和未来——这样的凶手在世界各地都存在,未来还有可能有更多人受难。也讨论原因——我们的社会错了,坏了,让人痛心,恐惧。前一部分人认为这是偶然的意外事件,凶手是世间总会存在的那一小部分变态之一,后一部分人认为这是必然的事件,因为凶手是此时此刻这个特殊的社会结出的果实。这两种看法妈妈都无法接受。

事情发生时,有孩子死去,还有孩子受伤,留下心理创痛。有一个男孩子在逃离时手臂骨折了,后来在下雨天总会颤抖。事发时他是初二学生,顽劣,曾经为了早进去打饭冲破学校食堂大门玻璃,受到处分。事情发生后,学校补偿他,让他直升高中部。现在,痛失会的家长说,这个男孩子的父母正在为他向学校争取大学保送名额。痛失会的成员中,有一对家长离婚了,那位母亲仍在参加痛失会的活动,父亲已经keep calm and move on。还有两对家长成功生下了新的孩子,其中一对不再参加活动,另一位父亲有时来。

妈妈不想听到这些。痛失会的那些父母好像决计要一辈子活在一起,不和别人,就他们自己,以及其他想用这个事件——案子!——改变或推动另外一些事的人。律师和记者想要通过这些事件改变自己的命运,说自己想说的话,可律师喜欢说,我代表你们的利益,记者喜欢说,我代表公众的利益。那些父母相信这些吗?还是他们也并不相信,但反正认定了总归其他人也不懂得他们,也没法和他们真正说话,或者说不出他们想听到的话?爸爸和妈妈不想和他们一起生活于另册中。除了生命中都曾发生过这件事外,爸爸妈妈与他们没有共同点。犯人出狱后还要定期聚餐吗?何况尚未出狱,也许永不会出狱了。

在妈妈告诉先前定下的那名金牌月嫂取消服务时,月嫂阿姨告诉妈妈,自己正准备改做白班保姆,因为儿子刚刚得到通知,没有考上研究生,要来这个城市找工作,她计划租房,母子住在一起,能给儿子做饭。妈妈请她成为自己的小时工。阿姨的儿子每天在一家工程公司工作8到10小时,赚130元。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发传单,每小时15元。阿姨每小时工钱35元,每天要骑电动车去三四个人家,路上的时间不算在内,有些人家不准她往保温杯里灌热水。儿子对阿姨说,妈妈啊,你不要那么累,我的工作是有上升空间的。

擦地时,阿姨告诉妈妈这些,妈妈靠在沙发上哭得像老妇人,没有声音,眼泪顺嘴角流进嘴里。

*

阿姨另一个儿子正在上大学一年级,秋天前需要在四个专业中做出选择。水文与水资源工程、农业水利工程、热能与动力工程、农业建筑环境与能源工程。妈妈存下信息,咨询工程师同事应当选哪个专业,安排孩子打电话过来,让孩子放假来探望母亲时和同事见面,谈谈未来的选课。爸爸提醒她,这样太关心是可能会有麻烦的。妈妈有些生气,有时爸爸全是逻辑,妈妈不堪忍受。

周末妈妈常去盲人按摩店。妈妈不太敢看盲人,怕面对不清晰的眼睛,她不知该盯着人家还是绕开人家。有一次妈妈脸朝下趴在按摩床上时,听到女按摩师和旁边的按摩师聊天,有个牌子的手机摄像头特别清晰,比同档次的贵了一千块钱,咱们这样眼睛不好的,拍下来再看方便。旁边的按摩师说,另一个国产牌子比这个牌子的读屏功能好。妈妈想,我从来没想过手机有——手机需要读屏功能啊。北方口音的女孩子又说,附近超市的小米不好,煮出来米汤分离,不如早市的。旁边的人让她放一点淀粉进去。女孩子说,超市称重台没人,价签看不清楚,以为白菜是五块八一棵,结果是五块八一公斤。拿了一棵,到收银台一看,十多块钱,又还给收银台了。这么说,白菜贵了啊,妈妈想。女孩子说,店面扩大后,人际关系复杂,“在这儿最好就别说话”。妈妈想,不知道按摩店里的办公室政治是什么样子。她想看一看这个声音清脆、“-an”“-ang”不分的女孩子,但只能看到隔开一块块大理石地砖的金色花纹。她是什么样子的?半个小时前妈妈在她身后,随她走过灯光昏暗的走廊,恍惚的印象是长麻花辫尾垂着两颗紫草莓。又有另一名按摩师对女孩子说,离开家,说话做事要小心,他的母亲就是这样教他的。女孩子回答:“我妈跟我说,在外面想学东西就得付出代价。”妈妈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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