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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不大想改。不知道是越说越会生嫌隙,还是因为他也因为她的描述而连带着不大亲近她的家人,或者是到外地念大学、再两个人一起留下来工作、和他组建新家庭的自自然然的结果,她和父母、弟弟越来越疏远。她也真是不喜欢自己母亲。不喜欢母亲,和父亲陌生,和弟弟无话可说。与他组织起来的这个仿佛从天外飞来、无祖无宗、在此落地扎根的簇新家庭是她唯一的家庭。她将它攥紧了,到他去世。
现在她发现自己缺少朋友。她没和谁是一伙过,从知道孤独的滋味起就只是他。她和他共同的那些熟人——促成二人认识的那些人,中学同学,她反而更不大来往。那些年里,生活很快就围绕他存在了。她与那些人之间隔着秘密,和男生保持距离,“可远观不可亵玩”,其他女生即像情敌。后来,结婚以后,有男同学单独约她吃饭,她去了,当然没有亏心事,却怕他知道。后来不再去了。
亲戚里和表妹好,地理和感情都最近,在两百公里外。上班时和女同事一同打发时间,约着逛街,实际也逛得不多,往往是出差时结伴去转转,买衣服鞋,出差劳顿中往往脚肿,无论怎样叮嘱自己要买小一点,买的时候还是不敢买太紧,回来再穿就大半码,下次又忍不住买。而今退休了,他不在了,她没那么大兴致找人出来,怕怜悯。他两个姐姐在北京工作,以前来往得多,他去世后淡了,想一想,过节时打电话,孩子结婚时见面也够了。两个姐姐之间有嫌隙,以前他费力去平衡,现在都不必再假装是一家人。
女儿和女婿登记了,说等父亲周年忌日后再办婚礼,先住到一起。女儿像个妻子的样子了,开始支使女婿,吃饭时懒洋洋地一直在翻手机,点开视频给女婿看,不像以前,带男朋友来家里时还是端着股劲。
她进厨房盛饭的时候,女儿一惊一乍,说有一条新闻讲,一个江苏女孩,和自己妈妈同时怀孕,女儿二十一岁,妈妈四十四岁。父母跟记者说,孩子原本是独生女,我们抓紧时间,给她留个兄弟姐妹,是我们做父母的生前能给她的最好礼物。女儿哭诉,父母年纪如此大,以后等于自己要供这个弟弟或者妹妹读书,凭什么呢?自己怀着孕,本来等着母亲过来照顾自己和外孙,结果少了劳力,多了负担。现在可完了。
女儿说,吓掉牙了!吃着饭看到这个,咯一下,还以为是花蛤里有沙子。
晚上,她看一部讲京剧团历史的电视剧时意识到,孩子对父母的要求,比买房子、带外孙、既要给孩子支持又要给孩子自由,还要多得多。老剧团兴衰的故事中,一集里死了三个配角,一个是高龄喜丧,离休团长,留下身后几个弟子争座次,缺少了能镇住他们的角色。一个是七十多岁的女演员,病死。一个是五十出头,吵架中心肌梗塞,等于气死了。《红楼梦》等同于办公室斗争戏,政治戏总也是家庭戏,每个死人身后都是一串的家庭,家庭成员一生以来做过各色各样的选择,一些追悔,一些抱怨,一些盘算,明明亮亮地摆在观众面前,生怕你看不懂似的。她明白了一个先前约略知道,但没有细想过的道理:子女对于父母中谁应该先死,是有偏好的。这和跟谁感情更深,恐怕也不大有关系。就像子女对于老人更宜“享受晚年”还是为自己带孩子有偏好一样,对于是让妈妈还是婆婆带孩子有偏好一样。
她以前不大想关于养老的事。父母年近八十了,都还在,在家乡和弟弟一家住同一栋楼的不同单元,没有太多需要不放心的。她愿意当子女中那个既出钱又被认为性格凉薄的人。弟媳跟她聊过这些,老太太走在前面,剩下老头,照顾起来容易一些,请个住家保姆就是了。老头和年轻一些的女保姆总是处得来的,如同一个新家庭。只要儿女替老人管好存折和房产,由儿女去发放保姆的工资,就简单了,不去管桌布以下,做儿女的关键是不要看不惯,别嫌恶心。而老头走在前面,老太太的寿命往往还长,老太太还麻烦,要人关心,要人照看,要有说法,小辈就要亲去照顾,长久的不停歇的磨难,现在和公婆住同一个小区,照看起来固然便利,但也多出些无事生非的时刻,老人年纪大了,有时故意要使唤你一下,像试你似的,真难想象未来若只剩一位老人,且是婆婆,会是如何。与弟弟和弟媳聊起父母时,她常常扮木头人,不去细致听进他们的抱怨、邀功、揣测。她知道弟媳跟弟弟说过,姐是油盐不进。
现在她想她的女儿,小小的从五斤八两长起来的小孩,从小就有意志,四岁开始上芭蕾课,课间也不出来休息,她在教室外面看到女儿在教室里压腿,抬起头来抿着嘴几乎要哭,又压一下,脸贴住腿。六岁上演讲与口才班,从八岁起就自己管理压岁钱。当时读到新翻译过来的儿童教养书,也照着培养女儿。“财商”“自我意识”“社会和情绪能力”,了不起的东西,女儿现在很具有这个了,洞明自己的利益,有风险意识,话都说得及时又清楚,又带着玩笑的口吻,不会太肃穆,是她一辈子没有学会的本事。
她是不是该跟女儿女婿说,不怕,我不和你们住。我能带孩子。但也不是一定要,你们想让我去照顾,我就陪。你们想单独住,我就去探望。你们不需要我,我就走,和人结伴去旅游。你们的需要就是我的原则。是否那样她就足够好,不太像负担,值得成为后死的那个。
新闻里讲台湾的什么事情,闪出一张全家福,记者拐进普普通通的一条街道,走进普普通通的一户人家,采访一个台湾女人,年纪大了,弯眉毛,短发烫得像一把轻轻圆圆的花折扇,雍容华贵。比她恐怕要大上二十岁,孩子都四十多岁了,全家福里大的孙子已经上初中了,而这个台湾女人像从民国穿越而来,头发蓬松,化着妆的脸沟壑森然,很明媚,反而像比她要年轻。看起来不能说是多么快乐,但很轻松。
她去照镜子,知道自己看起来也没那么老,是像不及五十的样子,如果愿意打扮一下的话,如果像台湾女人那样信生命,信青春,信美。她清楚自己不会再碰到什么人,但也难以想象未来的日子。人的寿命太长了,在哪个意义上都越来越长,愁死了,兴许还有三十年在前边。也许她会偶然地,毫无预兆地碰到下一段爱,也许那甚至都不会是她最终的爱。或许最终的爱如同音乐。
早听同事提起南城公园里有老年人替儿女贴海报找对象的小广场,就在公园中心仿古庭院外面,人工河边,大花坛的边上。现在生活频道上说,征婚角附近有老年人的交友角,每周末活动。都是老年人,不上班了,为什么还要等到周末呢?估计平时要替儿女看孩子的。
周六她坐地铁去公园。万一碰到熟人,就说亲戚家邻近,刚串过门,来逛逛免收门票的市民公园,走到这里看着热闹,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在做什么。或者就说要去附近的酒家吃喜酒,到早了,进来兜一圈。
地铁挤得很,车窗上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衣领随车摇动,朴素微丰的一个人,神情严肃的中年妇女,像她和他高中时的班主任老师,频繁发脾气,对学生用诅咒的口吻,当时大家说这是更年期的神经病。现在她了解,人到一定年纪以后,是很难长久地挂着笑容的,皮肤和嘴角都向下垂,眉毛堆起来,让你肃穆。
进了公园,沿小河向中央的园林一带走,先在附近转转。在河边找了条长椅坐下。这里杨柳不多,多的是低矮的灌木,正在开叫不出名字的花,有些晒,还好不致让人咳嗽。天上飘着形状明确的云,像洗澡海绵。旁边的亭子里,两位老年人穿白跨栏背心,以颠球的姿势踢对方的小腿,口中呼喝有声,也是种长寿术吧。更远处,林子过去,逐渐朝花坛聚拢的人团应该就是交友角。一个弯着背的老头从她身边走过,拎着深蓝色涤纶袋子,背着手向那个方向去,回头看了她两三轮。她决定不去了,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到十点多钟,公园里的人密起来。河对面的那座亭子里,一个中老年人的小团体逐渐聚齐,摆上了音箱,像是合唱队排练。过一阵子,雷光电兀然照亮,原来是小型KTV,轮流唱一些流行歌、老歌、民歌。她坐在河的这一边听,渐渐晒得有些困倦,暖意融融的,在不太好的,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又十分好的音乐之中。后来她太热了,不想喝保温杯里的枸杞菊花水,向路边摊贩买了一角浸泡在盐水里的菠萝吃。卖得比超市贵一半,但送一张湿纸巾擦手,也不算吝啬。她又买了一角,这次入口有些生涩了,和刚才那角恐怕不是同一只菠萝切开来的,她慢慢嚼着,听歌,菠萝汁水流到手腕上,冰凉的一条小蛇,她抬起手臂,舔一下。
对面在唱一首她年轻时听过曲调的歌,好像是《礼物》,再听一阵,高音处清楚了,是《领悟》。她想起女儿送她的书,“丧失的五个阶段”是系列丛书中的一部,封底介绍,另有一本是“爱的五种词汇”。西方人写书,像单位里写汇报,小节区分为稳定的数目。早年带她的一位领导说,通常都以为是写三点,但如果你没有一定职务,写三点容易显得走形式,以一般水平又难把复杂问题归纳充分,最好是写四点。而这些西方人,总是五点。爱的五种词汇是这样的:陪伴,鼓励,服务,礼物,亲热。宽恕不是爱的词汇,虽然很多人认为宽恕和原谅是最高的、最扎实的、最深的、最无条件的爱,但宽恕是对爱的放弃。你所宽恕的有什么意义呢,能够领悟到的又有什么重量呢,挽回了丧失之后,最终的丧失总要来临。我们的人生何尝不是故事新编。有什么新事情发生呢?也逃不过旧陷阱。有什么志异呢?
他出轨时曾忏悔,孩子四年级,我知道你带她、陪她辛苦,我却这样,真是混蛋。她说,三年级。现在她想起他时,往往是想起他年轻时的样子,他总是对生活满意,始终是副浑然不知的模样,最痛悔时也有一种天真的志得意满,是她没有过的。
四年级,她从没有机会做这样的表态。也许她喜欢他的就是这些东西,糊涂中的坚定,责任感中无需多想的依序而行,事业心中也有一种顺其自然,进取心背后是令人艳羡的一路顺利,向来安全轻松才一遇麻烦即尤觉沉重。遇到正确的贵人与向导,有应当具备的基础本领,不容他不进取。跳起来摘到了果子,可是本来也已经被推到了蹦床上,你只能称其为命运。
而命运是终究以早逝惩罚了他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命运最终会以什么奖赏她吗?
先生,先生者先死。在她数十年的婚姻生活中,对丈夫的通用称谓逐渐从爱人变成老公,原本像是专属广东话与二奶的称呼弥漫全境,直到连新闻采访里都这样标,一家五口,老公,老婆。护士说,你老公,在房产交易大厅填表时,工作人员说,您老公,恍如敬语和口语联姻。她偏不这样叫,坚持“我先生”,预备着等年纪大些改称老李,我家老李。没有等到那天,先生者先死。
四年级!那件事后他开始在床上讨好她。你喜欢什么?这样可以吗?她不习惯去想自己喜欢什么、怎样、哪里,打破习惯的摸索带来尴尬的停顿。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再与他合二为一,以往这种时候是想要身体近一些,能像心里面那样毫无距离,吞并对方,因此才想要尽脱衣裙。那件事留下的不是刺也不是痛苦,是一种再怎样也无法充分逼近的奇怪感觉,以前是从远到近,如今是很近而不可能更近。
也有时她觉得由她来主宰很有些装腔作势的味道,因此瞧不起他。
过了好些年,他有个同事出轨,本来说决意一生丁克的中年人,五十许离婚,和公司里年轻一些的女员工再婚,婚礼前孩子生出来,过后同事留任,女员工跳了槽。他说理解这男人,男人总是想要有后代的,年轻时不愿意,和妻子缔约,人到中年想法就改变了,又说这同事傻——干吗找同公司的。他提起《婚姻法》,说在台湾地区出轨属于刑事范畴,《刑法》列有“通奸罪”。她想,是三十五岁那年我告诉你的!这一天起她开始怀疑他的博学,他对中国历史和国际局势的谙熟像工作餐零碎听闻的集锦。
在他以为由忏悔、痛哭、让步带来,而她认为由疲劳和谅解换来的那些年的平静家庭生活中,他曾不耐烦,指责她,说她阴阳怪气。比如就在收拾晚餐桌时,她扭头见他低头看手机,觉察到她的目光后他屈拇指,将手机屏幕向内压,握紧电话,显然紧张起来,怕她劈手夺走。这样的时候她的心会沉下去,手腕有时瘫软,突然觉得没意思,真没意思,不想活着。这样的时候她转身走进厨房过,落泪过,暴怒过,摔门过,甩下狠话过。他说,不要当着孩子的面吵架,有火冲我来。你这样对孩子不好。要懂得克制,有什么事关上门再说。
你还在装好人?居然是你利用孩子谴责我。你想教我什么?她觉得全错了。她说,我真佩服你。我什么也不想说。
用手机日历提醒自己孩子将要过生日的男人。自以为是的自大的男人。把上一秒听到的新闻在下一秒说得委婉动听的男人。让秘书给孩子订蛋糕的男人。对接孩子患有选择性遗忘症的男人,他相信待自己忏悔后女人也能患上选择性遗忘症,记得他的承诺,忘掉他的背叛。现在她想起他三十五岁过后那几年的模样,很奇妙,神态有时像他十九岁时。像十九岁时那样,对她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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