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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会是阿尔茨海默?老年痴呆,失智,不是什么神经性的?她问。

不可能。教授理智的那部分知道另一部分的异动。他能感觉到是理性而不是思想以恒定而不可控的速度离他而去,三个月后或许他就只能说出碎裂的语句和不堪的狂想。

那你应该去医院看看。她给出不嘲弄也不委婉的冷静判决。

但欧文每天得遛三次,早晨、中午、下午。她没办法在医院待上半天。他可以请研究生或者院办的小丁陪他去。

她没有问他究竟是什么感觉。他本来准备好要告诉她那些新生的蚂蚁的啮咬,告诉她他如何试过止疼片和镇静剂而最终排除了其他可能性。失望让他独自哭了一会儿。他也想告诉她分床睡二十五年后,他现在渴望她衰老的身体,她睡在大约十五米之外的卧室,他的房间在书房和厨房之间,每夜爬满蚁群。

*

第一次去医院无功而返。教授在医院大厅被吓了回来。这里缺少普通医院那种急冲冲的拥挤和近乎欢快的嘈杂。在普通医院里,人们总是在聊与带他们来到医院的这十分具体的身体正在经受的痛苦无关的话题,谈人多、排队、挂号的难度、医生的声誉、对方家里的孩子。那些谈话,那些排队中的左冲右撞,像没头苍蝇一般的乱闯、奔跑和推搡,咨询台的敷衍,保安的高傲,时不时爆发的小争吵,有种热烈焦躁的气息。

大厅如同透明密封罐,十分安静。有人在低声询问方向。没有血迹,没有捂着脑袋的人或者轮椅,人们并不互相搀扶照看。他明白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来这里的人没有身体损伤,他们的损伤不能直接看见,藏在某些更深的地方。

这些人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教授想。但是入口没有安检。如果有人带刀怎么办?

他用力睁了睁眼睛,让自己看得更清楚。有些人明显是疯子。来到医院后他脑子好像转得慢了一些,又觉得自己居然在用管理者而不是病人的想法考虑问题有些好笑。

他上午十点半就回到了家。为了让自己更镇定,路上他还拐去菜市场,买了鱼和一把葱。他想到,假如寻常医院像菜市场,精神病院就像菜场小贩穿着同样的衣裳走在去参加集体葬礼的路上。在楼下他躲开一辆正在倒车的银灰色轿车,手中的葱掉到地上。他赶紧避开车,走到一边时几乎感到可惜,如果葱完好无损,就该回去捡起来。而如果葱压坏了,就说明——轮胎咯吱两下,车极慢地拐弯开走,他回转身去,闻到微微的辛辣腥气。地上躺着车轮碾过的一摊滑溜溜的葱尸,葱白是好的,浑圆,完整,青白,末梢翘起高傲暧昧的胡子。

裤子口袋里有张餐巾纸,他垫在手里,捡起葱,走向垃圾箱。一个梳分头的小男孩在花坛边缘磕鞋里进的沙子,冲教授哧哧笑了起来,“爱因斯坦!”穿上鞋,跑掉了。

教授匆匆走过单元门,到一单元门口,急刹住,转回到自家住的二单元,拉开沉重的铁门时教授的手抖得不停。夫人正在弹琴,最近她租来一台珠江牌钢琴,每天练习,增进她的才艺,回到22岁她认识教授之前,补上她失落的那些事物。钢琴摆放在以前沙发所在的位置,如今客厅只能放下她和她的琴。有一次调音师到家里来,年轻女人对待器物的那种专心让他想起按摩师,多年以前怠慢生活的女人,脸上写着“我不会给你带来负担”。

此刻夫人在弹一首童谣,节奏单调,琴声像婴儿号哭叫喊一样专横地占有房间,她耐心侍弄,熟练地以另一种方式背对他。

四天后教授再一次前往医院。早餐后他就出发了,告诉夫人他中午会回来。天气晴朗,有些风,花坛中翠绿的佛甲草东倒西歪地簇拥住盛开的金盏菊和低矮的瓜叶菊。每年这个季节,人们都在抱怨的同时笃信夏天更好的版本将在几周后降临,无论如何,中国人的天性是热爱生活的。车流中蹿出一辆改装摩托车,猛然加速,飞驰而去,发动机的突突声比它音箱发出的轰鸣音乐还要响亮,这让教授在斑马线边上误过了一个绿灯。他望着四周熟悉的一切。地铁出口挤出行人,涌出一团汗的风暴,路边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烧烤店想必昨晚又喧闹到后半夜,现在伙计正各据一桌,趴着睡觉,还有把椅子拼起来横在椅子上打盹的。人们在平静可爱的日子中追求刺激,这是怎样的自以为是!人以为能把握明智与疯狂之间的距离。

手里的保温水壶有点重。他尽量不让自己被阳光的气息扣留在大厅外,顺利地挂了号。这一次他决心走进诊室。

这一次拜访精神病院的过程没有羞辱或者恐惧,但有困惑。医生喊:“进来!”他不由自主按了按小腹,走进去,发现刚才喊话的不是医生,而是医生身后坐着的年轻助手。医生是一个烫发的中年女性,比教授小一些,极快剜他一眼,目光扫到他的脚又回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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