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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耐烦地望着他。西班牙多明我教派<a id="jzyy_1_38" href="#jz_1_38"><sup>(13)</sup></a>僧侣的信件、拉斯·卡萨斯神甫的奏札使他心神不宁;我们得知,尽管公布了法律,印第安人依然被当做奴隶看待,动辄遭到殴打屠杀;他们无力胜任强加于他们身上的劳役,成千成万地死去。对我来说,我毫不关心这些求神拜佛、头脑愚昧的野蛮人的命运。
“派一些可靠的人,去那儿监督法律的执行。”
“远隔千里,哪个可靠?”
他又开始沿着桌子走起来,桌上堆放着水晶杯、宝石项链和镂金人像。我说:
“这些好心的神甫说得过分了。人总是爱夸张。”
“他们说的事只要有一件是真的……”
“非洲黑人是没有灵魂的<a id="jzyy_1_39" href="#jz_1_39"><sup>(14)</sup></a>,”我说。
“以我看,用的药与治的病同样可怕,”皇帝说。
他不再注视那些诱人的金锭,他什么也不再注视,脸上又显示出年轻时毫无表情、昏昏欲睡的神气。
“那么,您要怎么办?”我说。
“我不知道。”
“您要放弃一个用金子铺地的帝国?”
我把手伸进箱子,让金币在我指缝间簌簌往下落。他声音低沉地说:
“我不知道。”
他的神气非常幼稚,非常痛苦。
“您没有这样的权利,”我强调说,“天主创造这些财富是为人类服务。那里有肥沃的土地,如果我们不从印第安人手里夺过来,永远没有人会去开垦的。想一想您的老百姓的悲惨生活,当美洲的金子一船船驶入您的港口后,他们就会富裕起来。怜悯这些野蛮人,您不就是叫德国农民饿死吗?”
他没有回答。他平生还不曾做出过这样重大的决定。我知道一个人的生命须臾即逝,无足轻重;不管怎么样,一百年后,查理担心的这些可怜虫没有一个会记得身受的痛苦,在我眼里,他们都是些已死的人。但是,他不能那么轻易同意剥夺他们的生命;他根据自己的尺度去衡量他们的欢乐与忧苦。我突然朝他走过去:
“您竟以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净做好事而不做坏事?对每个人公正,使每个人幸福,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您心地太好,不愿做出必要的牺牲,您就该隐居到修道院去。”
他抿紧嘴唇。从他半闭的眼皮中透出一种又硬又冷的光。他爱尘世,他爱奢华与权力。他说:
“我要统治,但是不要不公正地伤害别人。”
“您要统治,但是不要战争,不要绞刑?应该面对现实,哪怕看一眼也好!”我严厉地说,“这会使您省下许多时间,最贤明的亲王在他的良心上也有几百条人命。”
“有的战争是正义的,有的镇压是必要的,”他说。
“您可以用您为大众所谋的福利,来辩白您给某些人造成的伤害,”我说。
我停了一会儿。我不能用我的语言来跟他说话:一个生命、一千个生命并不比一群蜉蝣生物更重要;而我们要建造的这些公路、这些城市、这些运河,将留在地球表面经历千秋万代,我们将帮助一个大陆千秋万代地摆脱原始森林和愚昧迷信的阴影。这个他不能亲眼目睹的尘世前途,他不会关心。但是,我知道用什么样的话来扣动他的心弦。
“我们叫这些可怜的野蛮人受的只是尘世的痛苦,”我说,“我们给他们、他们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带来的却是不朽的真理、无穷的幸福。当所有这些无知的民族在今后没有穷尽的世纪里,永远投入天主的怀抱,您不就会觉得当初帮助科尔特斯是有道理的吗?”
“由于我的过错,有一批人是在身犯大罪的情况下死去的,”他说。
“不论怎么样,他们不是在偶像崇拜中死,便是在犯罪中死,”我说。
查理颓然倒在椅子里说:
“统治可不容易。”
“永远不要做不必要的坏事,”我说,“天主对一个皇帝的要求不过如此。他明白有时做坏事是必要的,说到头来,坏事还不是他自己给创造的吗?”
“不错,”他说。
他望了我一眼,神情沮丧,说:
“我要的是心地踏实。”
“您永远不会心地踏实。”
他叹了一口气,一时默默无言,把项链狠狠地扭动。
“好吧,”他说,“好吧。”
他突然站起身,躲进祈祷室里。
“这个城市疯了,”我俯在窗前说。
这是头一天晚上开始的,那时城里来了一辆大车,车柱子歪斜,皮车帘厚厚的。成千群众上街去迎接这辆车子,农民、工艺匠、商人,有的骑马,有的坐骡;他们吹着笛子,敲着钟鼓,走出了北城门。圣约翰骑士旅舍满是男人、女人、教士、显贵人物,他们都挤在走廊里、楼梯台阶上。房顶上有青年、孩童、甚至成年人放哨。当那位僧侣从轮椅上下来,群众高声怪叫,向他拥去;有的女人跪在他膝前,撩起风尘仆仆的法衣衣角亲吻。整整一天来,透过大主教宫殿的高墙,我们听到他们的歌声和叫声。入夜以后,群魔又乱舞起来。这些演说的人高高站在喷水池边沿上、桌子上、酒桶上,大声宣讲路德<a id="jzyy_1_40" href="#jz_1_40"><sup>(15)</sup></a>完成的奇迹;铜乐队满街跑。小酒馆角落里传出激昂的圣歌声和打架声。我以前见过节日狂欢的城市,卡莫纳居民在凯旋的日子唱歌,我理解他们这是为什么。但是这些毫无情由的欢呼表示什么?我猛地关上窗子:
“荒唐可笑!”
我转过身,看见两个人不声不响瞧着我;他们在窥伺我,尽管我对他们有感情,但这叫我恼火。
“这个人正在变成一位殉道者,一位圣人,”巴尔蒂斯说。
“这是迫害的必然结果,”皮埃尔·莫雷尔说。
“你们知道,这事我无能为力,”我说。
当查理要召开这次沃尔姆斯帝国会议时,我以为我们是去解决帝国的宪法问题,给一个由皇帝主持的联邦打下基础。他坚持要给路德定罪,叫我失望,更使我恼火的是帝国会议不听到被告的申诉就拒绝表态,我们只好接受他出席会议。我们失去了一个宝贵的时机。
“皇帝对路德的印象怎么样?”巴尔蒂斯说。
“他觉得他不会造成危害。”
“要是不把他定罪,他永远不会造成危害。”
“我知道,”我说。
在这一时刻,整个宫里、整个城里议论纷纷。查理的顾问分成两派,一派主张把这个异端分子逐出帝国国境,毫不留情追缉他的全部信徒。另一派主张宽容,他们跟我一样,认为僧侣之间的这些争论是毫无意义的,世俗权力不要插手这些关于信仰、慈善事业、圣事的讨论;他们还认为,对帝国来说,路德不及一位忙于和法国谈判订盟的教皇危险。我同意他们的说法。但是今晚,他们的坚决主张突然使我感到不安。诉之于理智、摆脱了一切迷信的人据说头脑冷静,怎么也会这样焦急地等待着皇帝的决定?
我突然冲口问:
“你们为什么那么起劲为他辩护?难道他的思想把你们也争取过去了?”
他们一时显得不知所措。
“要是路德定了罪,”皮埃尔·莫雷尔说,“火刑架又将燃遍尼德兰、奥地利、西班牙。”
“强迫一个人否认他认为是真理的东西,这是办不到的,”巴尔蒂斯说。
“假若他坚持的是错误呢?”我说。
“谁有审定的权力?”
我望着他们困惑不解。他们没有把所有的想法都谈出来。我此刻可以肯定,路德的有些想法吸引了他们,那是什么呢?他们对我有怀疑,还不愿告诉我。我要知道。窗外人声鼎沸,而我通宵达旦,又一次审阅了约翰·埃克<a id="jzyy_1_41" href="#jz_1_41"><sup>(16)</sup></a>的报告、路德的小册子。我曾出于好奇浏览过路德的著作,觉得通篇胡说八道;我认为这位僧侣要打倒罗马教廷迷信活动的热诚,至少与罗马教廷的迷信活动一样愚蠢。至于路德本人,我在今天下午才对他看了一眼;约翰·埃克在帝国会议上对他提出质疑;他说话结结巴巴,宣称他需要时间来准备他的答辩词,查理高兴地对我说:
“会叫我成为异端分子的,还不是这位小僧侣。”
为什么这些满口酒气的人在黑夜里闹得那么欢?为什么这些博学睿智之士那么焦急地等待着黎明?
第二天,会议开始时,我迫不及待地窥视着那位僧侣将会走过的那扇门。查理坐在御座上,身穿黑色绣金西班牙服装,脸上毫无表情。一顶丝绒贝雷小帽盖在他的短发上。在他四周,几尊石像似的,一动不动站着披白鼬饰带、戴翎毛的大臣以及穿绣金袍子、姿势僵硬的亲王。在走廊里响起喊声:“勇敢!勇敢!”这是路德的朋友在叫唤。他进来了,把黑色便帽往后脑勺一推,露出修剪不齐的头发,向皇帝走过去,非常自信地向他行了个礼。他的神气不慌不忙。他坐到自己的桌前开始说话。桌上堆着他的书籍和小册子。我观察他,脸孔瘦削,肤色发暗,颧骨高,两只深色眼睛闪闪发光。他风靡一时的威望从哪儿来的呢?他身上显示出一种力量;但是他又谈到了圣事和赦罪,这叫我厌烦。我想,我们在浪费时间。应该把所有僧侣,不论是多明我会还是奥古斯丁派统统消灭,用学校代替教堂,用数学、天文、物理代替讲道。在这个时刻,我们应该议论德国的宪法,而不是去听这些废话。查理可是全神贯注地在听路德的讲话,手指不停地盘转挂在褶裥衫前的金羊毛勋章。僧侣的声音高亢昂扬;现在他一个人侃侃而谈,在这个过于狭小、热气熏人的大厅里,没有人不在静听他慷慨陈词:
“我不能够、也不愿意取消我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因为违反良心做事,既不心地踏实,也不光明正大。”
我身子一颤,这些话像一个挑战,令我吃惊。不仅是这些话本身,还有他说这些话的语调。这个人敢于说他个人的良心比帝国的利益、世界的利益更有分量。我要把宇宙集中在我的手里,他却宣称他一个人就是一个宇宙。他放肆的言论会使世上的人各执己见,无疑是这一点叫小百姓和有识之士都听入了迷。他在人心中点燃了从前煎熬着安托纳、贝娅特丽丝的这种骄傲的怒火。如果听任他宣讲,他会点醒世人,说每个人都是判断自己与天主关系的法官,也是判断他自己行为的法官,到了那时候,我怎么还能叫他们唯命是从呢?
他继续在说,他攻击主教会议。现在我明白了,谈的不仅是主教会议、宽恕、信仰。处于危险中的是其他东西,那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业。我的事业,只有人人放弃了个人的任性、个人的自尊、个人的疯狂后才会完成。教会教导他们的正是这些,教会还要他们服从一种信仰,屈就一种信仰;如果我有足够的力量,这种信仰也可以就是我的信仰:我借教士之口,任意解释天主。如今,若是每个人在自己的良心中去找寻天主,我知道他们找到的不会是我。“谁有审定的权力?”巴尔蒂斯对我说。原来他们维护路德的原因在这里,他们要每个人审定自己的良心。那时,世界会比以前任何时期更加四分五裂。应该由一个意志来统治,那就是我的意志。
突然,听众中有一阵骚动。路德宣称康斯坦茨主教会议做出的决定,违反《圣经》中最明确的经文<a id="jzyy_1_42" href="#jz_1_42"><sup>(17)</sup></a>。听到这话,查理五世把手套一挥,猛地站了起来。大厅内鸦雀无声。皇帝朝窗口走去,对着天空望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命令大家退出会议厅。
“您说得对,陛下,”我说,“路德比法国国王更危险。如果您听之任之,这个小僧侣会毁灭您的帝国。”
他的目光焦急不安地询问我;尽管他对异端邪说十分反感,但那时他认为不顾我的反对而把路德定罪,是违反了天主的意志。
“啊!这是您的意思吗?”他对我说。
“是的,”我说,“我也开了眼界。”
一百条手臂把路德高举在空中;外面,他们向他欢呼,他们这是在向骄傲和疯狂欢呼;他们愚蠢的喊叫把我耳朵也震聋了,我脸上还感觉到那位僧侣向我挑战时投射过来的灼热的目光。他要诱使人们背弃真正的利益和幸福。那些人无可理喻,竟然准备追随他。若让他们自生自灭,他们永远不会回到天堂的道路;但是我在这里,我知道应该把他们引往哪儿,走哪一条路。为了他们,我曾经克服过饥荒,战胜过瘟疫;为了他们,若有必要,我准备去反对他们自己。
第二天早晨,皇帝在帝国会议上宣布:
“一位僧侣依靠他个人的判断,来反对一千多年来基督教义倡导的这种信仰。我决定保卫这个神圣的事业,不惜我的疆土、我的肉体、我的血、我的生命、我的灵魂。”
几天后,路德被逐出德国。在尼德兰颁布了一条法令:未经大主教批准,禁止印刷任何谈论信仰问题的文章,否则将处以最严厉的惩罚。官员接到命令,要他们追捕路德的信徒。
正要提出宪法问题时,我们不得不怀着失望的心情解散了帝国会议:弗朗索瓦一世没有争得皇座大为气愤,准备向我们宣战;西班牙发生了骚乱,查理只得前往马德里;他请我留在他弟弟斐迪南身边,德国政府工作已交给他代理。路德定了罪,席卷帝国的骚动并没有平息。僧侣抛弃了他们的修道院,深入乡村宣传异端邪说。由学生、工人、冒险分子组成的武装队伍,焚烧教士的房屋、图书馆、教堂。城里出现了比路德更加狂热的新宗派,发生了暴动。每个村子都有预言家振臂高呼,鼓动农民打破亲王的枷锁,而在乡野,从前的暴乱者揭竿而起,他们在一面白旗上画了一只金鞋,周围光芒四射,写着一句格言:“争取自由的人朝着这个太阳前进。”<a id="jzyy_1_43" href="#jz_1_43"><sup>(18)</sup></a>
“不用担心,”斐迪南说,“只要来几个带兵器的,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一切都会陷入不正常,”我说,“这些穷人是对的,必须进行改革。”
“什么样的改革?”
“这要从长计议。”
我没有忘记那次卡莫纳纺织工大屠杀。当我希望把世界掌握在我的手中,我的第一个计划是改造经济。自古以来,财富分配从没像现在这样不合理。货物源源不断进入我们港口,全世界都进行开放贸易,我们的船只从世界各地运来宝贵的货物,可是乡村农民大众和小商人却比以往任何时期更穷困。一斤红花,一五一五年值二点五弗罗林、六个十字币<a id="jzyy_1_44" href="#jz_1_44"><sup>(19)</sup></a>,那时值四点五弗罗林、十五个十字币。一斤面包涨了十五个十字币,一担糖要卖二十弗罗林,原价是十弗罗林,希腊科林斯葡萄从五弗罗林增至九弗罗林,所有物价都上涨了,而薪水却下降了。
“这种局面不能容忍,”我气愤地对着我召来开会的财政学家说。
他们都带着一种宽容的微笑对我望着。是我的天真无知使他们发笑。
“说吧,”我对银行家米勒尔说,“这种物价猛涨的起因是什么?”
他们谈了。我听到说,这些年的贫困的确是发展贸易带来的。西班牙征服者用印第安人的血汗榨取黄金,黄金进入旧大陆后引起所有食品价格上涨。资力雄厚的公司纷纷成立,租赁船只,垄断贸易;在排挤小商行的同时,这些公司在短短几年内,从经营的货物中获利高达成本的两倍,甚至两倍以上。这笔丰利引起农林产品衰落;白银贬值了,薪水锐减了,而物价节节上涨。少数人积聚的财富惊人,穷奢极欲,挥霍浪费,广大贫民百姓则在挨饿。
“应该公布几条法令,惩罚垄断公司、高利贷和投机倒把,”米勒尔对我说。
我一言不发,所有德国亲王,从皇帝本人开始,没有一个离了大公司能活下去,他们不断用高利贷的利率向公司借钱。弗朗索瓦一世进攻纳瓦拉<a id="jzyy_1_45" href="#jz_1_45"><sup>(20)</sup></a>、卢森堡、意大利,我又被缚住了手脚;查理必须拿起武器抵抗,他要我筹钱支付军饷:我们的命运捏在银行家、大商人的掌握之中。
几星期后,法兰克尼亚<a id="jzyy_1_46" href="#jz_1_46"><sup>(21)</sup></a>的福希海姆发生了暴动,蔓延到德国全境。农民宣扬博爱、平等、分土地;他们焚烧城堡、修道院、教堂,屠杀教士、贵族,分配亲王的庄园。到了年底,到处是他们的天下。
“只有一个办法,”斐迪南说,“必须召集士瓦本联盟。”
他在灯光明亮的大厅里大步踱来踱去,来向他求援的亲王必恭必敬的目光随着他转。他们心中又怕又恨,使呼吸的空气在我看来也感染了毒菌。那里,在乡野,农民点燃了篝火,他们围在一起跳舞,齐声歌唱;他们喝到了葡萄酒,吃饱了肚子,胸中烧着烈火。我想起纺织工烧焦的房屋,想起践踏在马蹄下的妇女孩童。我喃喃地说:
“可怜的人!”
“您说什么?”斐迪南说。
“我说只有一个办法。”
各位亲王点头赞同。他们眼中只有他们自私的利益,他们横征暴敛,鱼肉乡民;我要在世界上伸张正义,确立理性,我要人们幸福。可是我跟他们说同样的话:只有一个办法。仿佛我的思想、我的想望,仿佛我历来的经验,我曾经生活过的这几个世纪,在世界上没有一点分量。我被缚住了手脚。一架巨大的机器开动了,一个齿轮带动着另一个齿轮。环境迫使我身不由主地去做斐迪南要做的事,去做任何人处于我的地位不得不做的事。只有一个办法……
农民只是靠突然袭击、贵族的孤立无助才赢得了这场脆弱的胜利,一旦贵族们惊魂甫定,集合他们的力量,立即把叛乱的乌合之众镇压了下去。我那时前赴尼德兰,从那边上船去西班牙,准备朝觐皇帝。五年前,我带了皇帝赠送选帝侯的礼物穿越的也是同样的这些松林、草原、荒野,如今我又骑马穿越了。当时我满怀希望地想:“我将把一个帝国抓在手里。”我成功了,我达到了权力的顶峰。但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要建立一个新世界,可是不得不把时间精力消耗在保护自己反对无政府主义,反对异端邪说,反对人的野心和顽固;我以毁灭的方式保护自己。我在疮痍满目的土地上前进。村庄成了废墟,田园一片荒芜,半死不活的牲畜在烧焦的农舍四周游荡;大路上看不到一个男人,只有两腮无肉的女人和孩子。所有参加叛乱的城市、乡镇、村子都付之一炬,农民被绑在树上活活烧死。在柯尼希斯霍夫,人们把他们像一群野猪似的追逐;为了活命,他们爬到树上,但是敌人用长矛火枪把他们打下来;跌落地上的人遭到马蹄的践踏。因戈尔施塔特镇上屠杀了四千个农民;有的逃进教堂,被活活烧死在里面;有的集中在城堡里,紧紧挤在一起,头钻进土里,好似要避开人们的目光,哀求天主的慈悲,但是无一得到幸免。即使现在,贵族的怒气还没有平息;苦刑与处决接连不断;把可怜的农民放在火上烤,割他们的舌头,斩他们的手指,剜他们的眼睛。
“这算是统治吗?”查理说。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嘴角颤动。有两个小时,他听着我说,一言不发;现在,他焦虑地望着我:“这算是统治吗?”
在西班牙也是这样,流了许多血才平定了叛乱。镇压还在进行。在巴伦西亚、巴利亚多利德、托莱多,每天有成千颗头颅滚落在刽子手的斧下。
“要沉得住气,”我说,“我们把罪恶在世界上连根拔的这一天总会来的。那时我们开始建设。”
“但是,罪恶是我们自己造成的,”他说。
“罪恶招来罪恶,”我说,“异端邪说引起火刑,反抗引起镇压。所有这一切最后……”
“最后会结束吗?”
他整天在宫里悄无声息地游荡。傍晚,在会议中间,他神经发作跌在地上,侍从把他抱到床上,他全身发烫。我像从前一样,日夜守在他的床头,但是我找不到一句有希望的话对他说。形势十分渺茫。幸运之神给我们送来了一位杰出的将军,法国陆军统帅查理·德·波旁跟法国国王闹翻了,愿意投奔皇帝;但是,为他的背叛要付很大的代价,我们没有钱,筋疲力尽的部队威胁要叛乱;我们还缺乏枪炮;我们担忧会被逐出意大利。
查理一星期来一直虚弱无力。他起床后在宫里摇摇晃晃才迈了几步,这时一位信使快马赶到。法国军队被打得一败涂地,法国最显赫的贵族死亡一半,国王成了我们的俘虏<a id="jzyy_1_47" href="#jz_1_47"><sup>(22)</sup></a>。查理没有说一句话。他走进祈祷室开始祷告。然后,他召集军机大臣,下令全线停止敌对行为。
不到一年,在一五二六年一月十四日,签订了《马德里条约》。弗朗索瓦放弃在意大利的权益,承认查理对勃艮第的追还要求,退出反帝联盟,他还答应帮助皇帝反对土耳其。作为保证,他把自己的几个孩子留下作为人质。查理亲自护送他到离马德里几里远的托雷洪·德·比拉诺大路。最后一次拥抱后,他把国王拉到一旁,对他说:
“兄弟,我们签订的内容您清楚吧?坦率跟我说,您有没有意思照着办?”
“我有意思全部照着办,”弗朗索瓦说,“您若发现我口是心非,您把我看做一个坏蛋、一个叛徒,我决没话说。”
我没有听到这些话,是查理在归途中告诉我的,但是我看到法国国王向皇帝露出动人的微笑,看到他举起白翎帽深深行了个礼,然后朝着巴约讷的大路疾驰而去。
查理五世的手指越过蓝色海洋,点在一个小黑圈上:韦拉克鲁斯。
有史以来第一次,地理学家画出了新世界南端的轮廓:火地岛,那里生活着巨足的印第安人,麦哲伦<a id="jzyy_1_48" href="#jz_1_48"><sup>(23)</sup></a>绕过了那边的海峡。在露出海面的黄色与绿色的大陆上,他们写上了一些神奇的名字:亚美利加、佛罗里达、巴西。现在由我把手指点在一张崭新的大地图上:墨西哥。
这不过是一张纸中央的一个黑圈,但是这也是科尔特斯在湖光山色、空气明净的地区中建立的首都。在马泽尔坦、特科庞、阿泰加尔科、库尔普庞这些旧营地的废墟上,今天兴建了圣胡安、圣巴勃罗、圣塞瓦斯蒂安和圣马利亚四个区。教堂、医院、修道院、学校在四方辐辏的城市里拔地而起。首都四周的荒地上已建起几座新兴城市。我的手指沿着一条黑线,它表示顶峰积雪的安第斯山脉;我指指山脉西边的一块处女地,上面写着“待测地区”。
“黄金国<a id="jzyy_1_49" href="#jz_1_49"><sup>(24)</sup></a>,”我说,“皮萨罗<a id="jzyy_1_50" href="#jz_1_50"><sup>(25)</sup></a>正在越过这些山岭。”
我指指离佛得角群岛三百七十古里<a id="jzyy_1_51" href="#jz_1_51"><sup>(26)</sup></a>的那条子午线,从托德西利亚斯条约签订以来,这条线是葡萄牙与西班牙占领区的分界线<a id="jzyy_1_52" href="#jz_1_52"><sup>(27)</sup></a>。
“总有一天,”我喃喃地说,“我们要把这条线抹去。”
查理抬头向伊莎贝拉肖像看了一眼;她在镜框里微笑,漂亮,严肃,一头浅棕色头发。
“伊莎贝拉永远别想指望葡萄牙王冠。”
“谁知道呢?”我说。
我的目光越过印度洋,停留在香料国<a id="jzyy_1_53" href="#jz_1_53"><sup>(28)</sup></a>,在摩鹿加群岛与马六甲、锡兰之间游移。伊莎贝拉的侄子都可能死的,也可能我们不久会有足够的力量发动一场战争,让查理做整个半岛和海外诸国的主人。法国国王认了输,现在我们可以为所欲为。
“您不知足,”查理高兴地说。
他抚摸着丝一般的胡子,脸上神采飞扬,蓝眼睛洋溢着笑容。现在他是一个体魄强壮的人,显得和我一样年纪。
“为什么要知足呢?”我说。
他摇头说:
“应该懂得节制自己的欲望。”
他的目光从黄色、蓝色的地图上移开了。我望了望有护壁的天花板、挂毯、图画。为了迎接伊莎贝拉,格拉纳达<a id="jzyy_1_54" href="#jz_1_54"><sup>(29)</sup></a>的宫殿里挂起了珍贵的丝绸;喷泉在花园里歌唱;泉水在夹竹桃与橘子树之间流过。我走到窗前。王后在宫女前簇后拥下,信步走在小径上;她穿了一袭金红色丝长袍。查理爱她。他爱这座宫殿、水池、花、漂亮的衣服、挂毯、丰腴的肉、加香料的调味汁;他爱笑。这一年他幸福。我说:
“您不希望有一个世界帝国吗?”
“不。把我们已经开始的事业圆满完成,这已够了。”
“我们会完成的,”我说。
我笑了。我不能节制自己的欲望。我不能满足于布置一座宫殿,爱一个女人,听一场音乐会,过幸福的日子。但是我高兴查理有这份闲情。我想起那个痩骨嶙峋的初生婴儿,昏昏欲睡的少年,优柔寡断的青年,我立志要他当上皇帝,如今我钦佩这个沉着、有头脑的美男子,他的能力是我的杰作,他的幸福是我的杰作。我建立了一个世界,我给了这个人生命。
“您记得吗?”我说,“您对我说:‘我要轰轰烈烈干一番……’”
“我记得。”
“您看,您已创造了一个世界,”我说时,把手放在写满奇奇怪怪地名的地图上。
“这全亏了您,”他说,“是您向我指出了我的职责。”
科尔特斯的成功,帕维亚的胜利,与伊莎贝拉联姻,在他看来,是他遵从了天主旨意的明证。今天怎么还能为几群红人、黑人的死而感到遗憾呢?一星期前,我在桑卢卡尔港湾,亲自监督一批动植物的装运工作,这是我给科尔特斯送去的,让他在印度<a id="jzyy_1_55" href="#jz_1_55"><sup>(30)</sup></a>的天空下驯化引种。一支巨大的船队正准备扬帆出海,驶向新大陆。码头上,一堆堆大包货物往大帆船、甚至战船上装。登船的不再是军人,而是农民、移民。查理派遣多明我会和圣方济各派僧侣,去韦拉克鲁斯兴办医院和学校。我也给托莱多的医生尼古拉·费尔南代兹筹划大笔款子,由他组织一支考察队。随同他一起去的有博物学家,负责编写美洲动植物志;有地理学家,准备绘制新地图。装船运给新西班牙<a id="jzyy_1_56" href="#jz_1_56"><sup>(31)</sup></a>的移民的货物中,有甘蔗、葡萄藤、桑树、蚕茧、母鸡、公鸡、绵羊、母羊;他们已经驯养了骡子、驴子、猪,种植了橘树、柠檬树。
查理指指表示墨西哥的小黑圈儿。
“要是天主假我天年,我有一天要去亲眼看看他赐给我的这个王国。”
“您若允许,我跟您去,”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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