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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侯继续笑道:“我在京城是有一些关系的,而我与随驾城的恶劣关系,剑仙清楚,我让藻溪渠主随行,其实没其它想法,就是想要顺顺利利将这封密信送到京城,不但如此,我在京城还算有些人脉,所以交待藻溪渠主,只要那人愿意翻案,那就帮他在仕途上走得更顺遂一些。其实试图真正翻案,是休想了,不过是我想要恶心一下随驾城城隍庙,与那座火神祠罢了,但是我怎么没有想到,那位城隍爷做得如此干脆利落,直接杀死了一位朝廷命官,一位已经可谓封疆大吏的太守大人,并且半点耐心都没有,都没让那人离开随驾城,这其实是有些麻烦的,不过那位城隍爷想必是狗急跳墙了吧,顾不得更多了,斩草除根了再说。后来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知道了藻溪渠主身在京城,城隍爷便也开始运作,命心腹将那位半成的香火小人,送往了京城,交予那人。而那位当时尚未补缺的进士,二话不说便答应了随驾城城隍庙的条件。事已至此,我便让藻溪渠主返回苍筠湖,毕竟远亲不如近邻,暗中做点小动作,无妨,撕破脸皮就不太好了。”

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以你湖君身份,一旦相中了某位资质不错的市井女子,何须如此麻烦?”

湖君殷侯微笑道:“一来百姓无知,畏威不畏德。二来,可不是我龙宫需要美婢,三河两渠同样需要,我手下的手下也会需要,苍筠湖地界上,如果今天少一位女子,明天少一位女子,长久以往,畏威过多,也是坏事,老百姓还好说,只能认命,可那些能够让家族长脚跑路的书香门第,富贵人家,便会口口相传,一年到头担惊受怕,之后会如何做?自然是纷纷搬迁他处。久而久之,年复一年,苍筠湖的风水气数,便要一直向外流泻。可若是苍筠湖订立了这么一个双方心知肚明的规矩,就更容易安抚人心了,加上龙宫还算对岸上人家补偿丰厚,不瞒剑仙,许多有钱人,恨不得自己的女儿、孙女被龙宫瞧上眼。”

那位苍筠湖湖君停顿片刻,唏嘘道:“天底下的好买卖,从来不是一本万利的骤然富贵,只会是年年月月的细水长流,剑仙以为然?”

陈平安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这么好的道理,从湖君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变味了。”

殷侯笑着不言语。

等着对方开价了。

不关心中有多恨眼前此人,既然技不如人,对方能够在自家苍筠湖横着走,自家龙宫就只能哑巴吃黄连。

及时止损。

比那错上加错,要好太多了。

前者最少可以让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后者往往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厦倾塌于朝夕间。

陈平安收起酒壶入咫尺物,问道:“随驾城城隍爷的金身腐朽一事?”

殷侯今夜来访,可谓坦诚,想起此事,难掩他的幸灾乐祸,笑道:“那个当了太守的读书人,不但出人意料,早早身负一部分郡城气数和银屏国文运,而且份额之多,远远超乎我与随驾城的想象,事实上若非如此,一个黄口小儿,如何能够只凭自己,便逃离随驾城?再者他还另有一桩姻缘,当初有位银屏国公主,对此人一见钟情,毕生念念不忘,为了逃避婚嫁,当了一位苦守青灯的道家女冠,虽无练气士资质,但到底是一位深得宠爱的公主殿下,她便无意中将一丝国祚纠缠在了那个太守身上,后来在京城道观听闻噩耗后,她便以一支金钗戳脖,毅然决然自尽了。两两叠加,便有了城隍爷那份罪过,直接导致金身出现一丝无法用阴德修补的致命裂缝。”

陈平安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随驾城的下场,可能是什么?”

殷侯望了一眼随驾城那边,摇头道:“很惨,摊上这么个希冀着让一郡百姓帮他分担因果、承受天劫的城隍爷,也算家家户户祖上都没积德。过不了多久,就会天劫落地,最少那座随驾城的凡俗夫子,多半都会死绝了吧。所以那些去往随驾城的练气士,都会在那之前离开,哪怕无法获取异宝,都不敢停留。”

湖君殷侯本以为今夜还要讨价还价一番,不曾想那位年纪轻轻的青衫剑仙,竟然转身走了。

这让殷侯反而不安,可是又不敢上岸去。

只好忍着恨意与怒火,以及一份惴惴不安,运转神通,辟水返回湖底龙宫。

陈平安回到藻溪渠主水神庙。

却发现不但杜俞返回,连那个晏清也在。

只是这一次,陈平安没有说什么,走到篝火旁蹲下,伸手烤火取暖。

杜俞蹲在一旁,说道:“我先前见晏清仙子返回,一想到前辈这一麻袋天材地宝留在院中,无人看守,便放心不下,赶紧回来了。”

晏清进了祠庙后,就一直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鬼斧宫修士。

杜俞,以前没什么印象。倒是听说过一两次,还是因为此人爹娘是一对山上道侣的缘故,只知道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喜欢在江湖上浪荡。

晏清开口道:“我只问一个道理,问完就走。”

那人却只是凝望着篝火,怔怔无言。

晏清沉默片刻,“为何要对何露出手?你若说从杜俞那边,听闻一些苍筠湖的污秽事,故而出手狠辣,随心行事,这也正常。可是你不该见过何露才对。”

杜俞翻白脸做鬼脸。

哎呦喂,还是为那个小白脸情郎来喊冤叫屈了。

活该被前辈丢入苍筠湖喝水。

晏清其实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此人会一直当哑巴。

但是没想到那人竟然缓缓说道:“何露开口劝阻的第一句话,不是为我着想,是为了请你喝茶的藻溪渠主。”

晏清不傻,自然知晓此事。

那人继续道:“因为何露当时觉得,我是一位比藻溪渠主修为更高的修道之人。”

晏清想要多听一些,便犹豫了下,打算坐在台阶顶端。

结果被那人斜眼望来。

看到那人令人心悸的眼神,晏清立即停下动作,再无多余动作。

那人突然收回视线,继续凝视着篝火,重新沉默下来。

分明话没说完,却没有了言语的想法。

晏清倍感羞愤,自己就如此不值一提,连让你多说几句话都难?

晏清心弦一震,再无犹豫,迅速御风离去。

杜俞犹豫了一下,也起身告辞离去。

陈平安点点头。

陈平安盯着篝火。

道理不只在强者手上,但也不只在弱者手上。

道理就是道理,不因为你强就更多,也不因为你弱就没有。

但好像这只是他陈平安的道理。

不是杜俞的,也不是那个名叫晏清的年轻女修的,也不是那个天之骄子何露的。

在梳水国的江湖,还有宋雨烧。

在乌烟瘴气的书简湖,还有那位愿意向同僚拔刀的鬼物将领。

在白骨累累鬼魅横生的鬼蜮谷,还有那剑客蒲禳,宗主竺泉。

在这里银屏国和苍筠湖,暂时没能遇到一个半个。

陈平安正因为想到了这一点,便沉默下来。

陈平安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为何在他们身上就不是道理,因为不会带给他们半点利益好处,相反,只会让他们觉得在修行路上拖泥带水,觉得行事为人不痛快,所以他们未必是真不懂,而是懂也装不懂,毕竟大道高远,风景太好,人间低下,多有泥泞,多是那些他们眼中无足轻重的生死离别,悲欢聚散。

确实,许多无关自身的事情,知道了脉络,探究细微处,不总是好事。

例如陈平安都不用跟苍筠湖殷侯询问,为何银屏国朝廷不疏散一城百姓,因为人逃得掉,因果还在,对于银屏国皇帝而言,哪怕对随驾城的异象,前因后果都已心知肚明,都会选择沉默,与其被那些四散逃离的老百姓,搅乱别郡风水气数,以至于牵连一国气运,还不如在随驾城,来个干干净净的了断。所以才会使得随驾城的官员和富贵人家,至今仍然一个个都被蒙在鼓中,依旧有那扬鞭纵马的纨绔子弟,出城快意游猎。

清晨时分,会有卖炭牛车的车轱辘声。

月色下应该也会有那捣衣声。

修道之人,远离人间,避让红尘,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就那么蹲在原地,想了很多事情,哪怕篝火已经熄灭,仍旧是保持伸手烤火的姿势。

一直到天亮时分。

陈平安站起身,将那只麻袋收入咫尺物,戴上斗笠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去往随驾城。

先不去城隍庙也不去火神祠。

去那座荒废多年的城中鬼宅看一看。

看完之后,就得做点事情了。

在一个夜幕中,一袭青衫翻墙而入随驾城。

城中有夜禁,陈平安独自来到那栋鬼宅,上次入城在香火铺子,问过此处遗址。

陈平安站在夜深人静的大门外。

陈平安望着那腐朽不堪的大门,早已没有那门神,也无春联了。

那个读书人,至死都没能为爹娘翻案报仇。

那我泥瓶巷陈平安呢?!

一个早已不再脚穿草鞋、更早已无需去上山采药的年轻人,摘了下斗笠。

一些个早早潜伏、隐匿或是扎根于这栋鬼宅附近的各路练气士。

几乎就连那最迟钝、修为最低的练气士,都悚然一惊,一个个毫无征兆地心境慌乱起来。

一位肩头蹲着小猴儿的老人站在远处一座屋脊上,皱眉不已,上次在城门口那边,竟然是自己眼拙了,完全没能看出这小子的道行。

老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按住那只暴躁不已的宠物。

至于那些个都已经没来由感到窒息、灵气不畅的废物,更是没人胆敢露头,去见一见到底是何方神圣。

当街上那人摘下斗笠和竹箱,凭空消失。

老人开始后退数步。

大街之上,大门之外。

那一袭青衫双袖,无风鼓荡飘摇。

身形瞬间消逝不见。

一抹青烟划破夜幕。

最终落在了城隍庙之外。

城隍庙那边出现一位身披铁甲的魁梧武判官,沉声道:“来者何人!”

只是那位年轻剑客只是一抬手。

背后剑仙缓缓出鞘,轻轻旋转,最后被那人轻轻握在手中,横剑在前,一手握剑,一手双指轻轻抹过剑身,缓缓移向剑尖。

原本就金光浓稠似水的光亮剑身,当青衫剑客手指每抹过一寸,金光便暴涨一寸。

那人眯起眼,只是凝视着手上璀璨剑光,喃喃道:“因果也好,天劫也罢,我泥瓶巷陈平安,都接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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