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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面无表情。

当然记得。

一张是自己当年在飞鹰堡内,按照陆台的指点,反画阳气挑灯符,变化而成的一张yīn气指引符。

而另外那张金sè材质的符箓,符纸还是陈平安送给陆台的,陆台最终画出了一张冥府摆渡符。

青同继续以心声与陈平安说道:“你没猜错,邹子当年确实带着陆台找过我,邹子除了为我留下一句不太吉利的谶语,还送给我这两张残余符箓,说以后可能能够帮我度过一劫,我觉得邹子是在说笑话。”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个笑话,你不当真是对的。”

青同其实已经做好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准备,实在不行,就只能乖乖认命了。

拼了一座镇妖楼不要,也要给这个陈平安和那小陌,一点颜sè看看。大不了最后闹到文庙那边,各打五十大板。

青同犹豫了一下,说出一件小事,“邹子当时身边还带了……一拨yīn物孩子,说是让我拿出些许功德,他有用处。”

陈平安问道:“然后呢?”

青同无奈道:“些许功德而已,又是邹子的请求,我当然照做了。”

小陌是第一次看到自家公子,露出一种犹豫不决的神sè。

很多年前与陆台结伴游历,期间在那飞鹰堡下塌处,门外是条陋巷,是一条断头路,更是一堵布满尸骸的墙壁。

当时陈平安还没有将那支名为小雪锥的毛笔借给钟魁,那会儿画符一道,可能都不能算是登堂入室。

陈平安最终还是一言不发,伸手握住那把夜游剑,转身离去,转头与那青同说道:“以后别让我看到你。”

青同神情复杂,心中惊疑不定,这这家伙当真就这么走了?

小陌倒是懒得多想为何公子会改变初衷。

公子做事,总是对的。

青同犹豫了一下,喊道:“陈平安,你就不好奇为何我如此……不近人情?”

最后四个字,青同硬着头皮,说得别别扭扭。

背对青同的陈平安,只是仰头望向天幕处,沉声道:“赶紧开门,不用送客了。”

他娘的你青同脑子呢,老子一转头,就是“重逢”,真是找砍。

青同继续说道:“我自然是有理由的。”

陈平安转头笑道:“你就这么喜欢节外生枝?”

青同被瞧得毛骨悚然,沉默片刻,只得拗着性子,试探性说道:“复盘一二,闲聊几句?万一聊得投缘了,合作一事,不是没得谈。”

一来担心双方误会太深,会被记仇。

青同其实不是想着什么万一投缘,而是万一这家伙脑子一根筋,出了这座镇妖楼,继续与那文庙夫子,商量搬迁半座城头一事,如何是好?然后万一那位小夫子又答应了?

再者,青同到底心有不甘,想要在某些事情上边找回点场子,至于打架一事就算了,形势不由人,苦头吃饱,今儿这先后两场架,尤其是后者,打得有点撑到了,现在还是心有余悸。如果可以的话,你陈平安见不见我,到底无所谓,总之别让我再见到你身边那个“小陌”了。

陈平安想了想,笑着点头道:“客随主便,求之不得。”

抖了抖袖子,盘腿坐下,横剑在膝。

陈平安就那么当着青同的面,重新从袖中捻出一张白驹过隙符,悬停在身边,用以计时。

青同看得眼皮子微颤,是该说这家伙小心谨慎,还是丝毫不给自己面子?

见那小陌跟着落座,青同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坐在他们对面。

陈平安第一句话,就显得杀机毕露,“桐叶洲,桐叶宗,杜懋的那座梧桐洞天,是你给的?”

青同显然学聪明了,输人不输阵,没好气道:“当年你带出藕花福地的那把梧桐伞,除了可以隔绝天机,还是四分之一个藕花福地所在,追本溯源,不也是从我这边离开的物件。”

翻这种旧账,有甚意思。

陈平安笑道:“没有翻旧账的意思,杜懋那档子事,早就翻篇了。”

青同下意识看了眼小陌。

小陌微笑道:“不要用自己的脑子,揣度我家公子的心思。”

梧桐枝,自古就被誉为“凤条”。

一分为四的藕花洞天,陈平安得到的那份,就是一把老观主赠送的油纸伞,而伞骨正是梧桐枝。

而梧桐自古枝叶怕强风,怕树根受涝。

眼前这个年轻剑修,身上道气,若隐若现,从封姨那个臭婆娘那边,沾染了大道气息。

再者陈平安在不到半百道龄的修行路上,大道亲水,而且绝对不是那种练气士天适宜水法修行的那种。

如果说那个封姨婆姨的大道气息,还算清浅。那么冥冥之中,一位远古雨师转世的某份大道馈赠,虽说陈平安并未全盘接受,但是这对青同而言,就是一种深恶痛绝且无比忌惮的大道压胜。

加上陈平安又是一名剑修,尤其他还是个在剑气长城待了那么多年的。

当年身上还背了一把陈清都的“剑气长”。

如今陈平安这副皮囊,承载妖族真名,当然又与镇妖楼天然大道相冲。

这么多的理由叠加一起,让青同对此人,如何亲近得起来?

听着青同的“诉苦”,陈平安点点头,眯眼笑道:“言之有理,情有可原。”

这些理由都是理由。

但都不是那个真正的理由。

此刻在青同看来,眼前此人言语,毫无诚意可言。

让青同又增添了一个不喜此人的额外理由。

像。

实在太像了!

眼前这个性情叵测的年轻剑仙,就像当年那个来自青冥天下的某位孙道长,后者曾经云游至此,故意隐瞒自己的玄都观身份,就有了一场全然属于对方有意为之的误会,闹了一场后,对方嘴上说着贫道胸襟如海,气量高如山,些许误会,何必计较,贫道岂会上心,青同道友你要是心有芥蒂,一直难以释怀,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青同道友要是这般小心眼,就别怪贫道做事情不大气了……

孙道长临行之前,也不直接说什么,老道士只是有感而发,吟诗作赋一般,在树下徘徊不去,拐弯抹角,念叨着一些酸溜溜文绉绉的话语,什么贫道返乡之后,当在明月夜中,挑选良辰,移植一株碧梧于自家道观庭院中,此树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华净妍雅,可谓珊珊可爱,吾辈行其下者,衣裾尽碧,春冬落叶,以求日头暄融之乐,夏秋荫凉,可蔽炎烁蒸烈之苦,其乐无穷……

一位青冥天下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那位老观主所谓的移植一株碧梧,怎么可能只是拣选一条纤细枝丫,当然是无异于让青同自个儿砍下一条胳膊了。

所幸当年还有那位纯阳道人在场,帮忙缓颊,才算替青同免去一桩天灾人祸。

青同再次以心声说道:“邹子当年离开这里,交待过一件事,说让我将来为某人勘验道心,至于结果如何,观感如何,都不用告诉他。至于某人是谁,只说我到时候一见便知。”

“某人?”

陈平安疑惑道:“我当时背着那把‘剑气长’,你就没有一直盯着我?不是明摆着的事情?”

青同无奈道:“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眼中,你当年身边是没有那陆台的,甚至许多我自以为看到的景象,都是一连串邹子故意让我看见的假象,那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一叶障目,至于邹子是怎么做到的,我不清楚。我是这次看到你之后,才察觉到不对劲,趁着你先前行走在那些幻境画卷中,我立即着手进行了一番大道推演,倒推回去,才得到了这个……可怕的真相。”

陈平安看上去半信半疑。

不过青同这个理由,不管真假,倒是勉强能算个过得去的借口。

让小陌恢复真身。

青同如释重负,一挥袖子,从满地金黄落叶中拣选出其中十二片叶子。

悬停在身前,双指并拢,轻轻抵住其中一片落叶,向前一划,飘向陈平安那边。

每一张落叶,都是一座类似光yīn长河的走马图。

各有关键所在。

下棋。吕喦,黄粱一梦。大旱,官员祈雨。郡守治水,两根灯芯。战主不愿半渡而击,仁义。才子佳人姻缘,老和尚,小沙弥。

骑马老妪,中元节,幽明殊途。一地神灵,山盟海誓。一处脂粉气略重的花国秘境。身为国君。得道之士,光yīn倒流。买饼。

青同神sè认真起来,略带几分缅怀,缓缓道:“昔之得一者,其实屈指可数。”

“天地得一,各以清宁。神得一以灵,是为神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其中光yīn长河,与为练气士所用的天地间灵气,皆从神灵死中尸骸而生。”

“天下术法神通,就像一棵倒映在水中的大树,各有枝干脉络,是为后世的道统法脉,每有开花结果,即是得道之士。”

听到这里,小陌呵呵一笑。

你搁这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呢。

真有本事,怎么连我几剑都接不下?何况自己都未用上任何一把本命飞剑。

青同气不打一处来,恼羞成怒道:“这个比喻,又不是我说的。”

小陌伸手轻拍一下横放膝盖上边的绿竹杖,示意对方说话不要那么大声,自己胆子小,经不起吓。

陈平安问道:“你所谓的‘屈指可数’,是指谁?”

青同说道:“当然是远古岁月里的‘天下十豪’!”

陈平安神sè自若。

可其实却是陈平安第一次听说此事,避暑行宫从无记载,文庙一样没有,自家先生,学生崔东山,连同身边小陌,当年的老大剑仙,师兄左右,谁都没有提及此事。

可惜青同接下来只提及了其中一部分“名单”。

原来在那上古岁月,在水火之争和登天一役发生之前,曾有天下十豪。

无一例外,成圣如神。

十位出身不同的修道之士,相互间并无名次高低之分。

其中有三教祖师。

兵家初祖。

世间第一位修道之士。

还有一位当之无愧的天下剑道魁首。

练剑资质最好,修行破境最快,飞剑数量最多,且品秩最高。

这些存在,实力如何,其实只看那几个“候补”就清楚了。

候补数量较少,总计只有四人。

分别是剑修陈清都,小夫子,白泽,以及开创符箓一道的三山九侯先生。

当青同说到陈清都的时候,忍不住看了眼对面的那个人模鬼样的年轻人。

当初同为剑修的两位,陈清都与那位剑修魁首的关系,其实有点类似如今武学道路上的一场青白之争,陈平安跟曹慈,前者始终在追赶后者。

最终天下剑道最高者,还是后来者居上的“候补”陈清都。

青同继续说道:“上古时代,水火之争,殃及天地,使得天柱折,地维绝。”

“对于当时的芸芸众生而言,当然是一场灾殃,但是与此同时,对于所有侥幸逃过一劫的有灵众生,尤其是修道之士而言,却是一场……”

青同停下言语,似乎在想一个形象的比喻。

陈平安便接话道:“否极泰来,莫大机缘。就像后世庄稼地的火烧和翻土,灵气充沛,就像从贫瘠之地转为肥沃之地。”

青同点点头,“天道倾斜,日月星辰的移动规矩,随之愈发彰显,地势不平,天下五湖四海,人间水潦尘埃四起,皆是幸存者的修道机缘。”

而邹子上次送给青同的那句谶语,正是“地陷东南,天倾西北。”

青同感叹道:“在此之后,术法有成的得道之士,各自占据一地。”

再次酝酿措辞,等到片刻之后,青同终于替这些远古岁月里的证道之人,给出一个气魄极大的说法。

“吾为东道主。”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却是以损不足奉有余。”

“故而道祖有言,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如今山上宗门、仙府,不管门派大小,祖师堂那边都有供奉一职,这就是供奉这个身份的大道根祇所在,寓意‘行供奉之事,以礼敬天地’。只是现在绝大部分的山上供奉,那帮谱牒修士,谁还知道这个,就算知道了,又有几个会当真。就算有谁愿意当真,道之日薄西山,余晖中的行人过客,又能做些什么。”

“所以你之前说以人道之法,要为桐叶洲缝补山河,陈平安,换成是你,此刻回头再看当时言语,会不会觉得可笑?”

结果对方直接来了句,“道祖所谓的天人两道之分,与儒家宗旨是不一样的,你觉得哪个可笑,还是两者都很滑稽?”

青同头皮发麻,一时语噎。

你大爷啊,这都能扯到道祖和至圣先师?!

青同差点没被吓得赶紧起身,先模仿儒生作揖,再行道门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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