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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气氛就比较尴尬了。

青同终于想起一事,收起镇妖楼的所有道韵。

小陌毫无异样。

但是陈平安却逐渐恢复一袭青衫的原本相貌。

青同这才说道:“天地生人,本就是一个错误。至于那些各行其道的圣人,就像陆掌教所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陈平安笑道:“还来?”

你青同不是擅长几手大符吗,符箓气象那么大,不如直接往我身上贴张旧天庭共主的标签?再把三教祖师喊过来瞧瞧?

之后陈平安伸手指了指那张白驹过隙符,示意对方珍惜光yīn。

青同便有几分悻悻然神sè。

陈平安看到青同这番姿态,没来由一个神游万里,就想起了人性一事,以及练气士的yīn神出窍和炼就阳神,算不算青同所谓的某种“天道倾斜,日月彰显”?

不说那个被小天君杨凝性斩三尸而出的“杨木茂”,只说老真人梁爽的yīn神出窍远游,还有近在眼前的小陌目前状态,当然还有学生崔东山。

差以毫厘,失之千里,道心的差异,会带来性格的偏移。

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郑居中了。

青同双指一划,那片梧桐落叶一闪而逝,重新飘落回众多落叶中,再将第二片落叶推给陈平安。

青同好奇问道:“在那邯郸道旁客舍中,你为何不去确定那吕喦的真假?”

之前在第一幅画卷幻境中,陈平安撇下小陌,独自去往道路,毫不犹豫就打翻书箱,书籍空白。

依葫芦画瓢的事情,很简单就能做成。

只需让那小陌朝那客舍老道递出一剑,便知真假。

陈平安说道:“对待修行路上的前辈先贤,我们这些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晚辈,走在他们开辟出来再踩踏结实、愈发平坦的阳关大道上,当然要由衷敬重几分,何况还是晚辈神往已久的吕祖。”

青同神sè别扭。

陈平安说道:“当然遇到一些为老不尊,尤其是喜欢倚老卖老的,客气一番,意思意思,该有的礼数到了,就不用太客气,毕竟都是修道之人,年纪和道龄,当不了饭吃。前辈以为然?”

小陌微笑道:“青同道友在这个时候,就应该答一句‘深以为然’。”

年轻隐官立即唉了一声,尾音上扬,“怎么跟又是道友又是故友的青同说话的。”

小陌点头道:“下次注意。”

青同可不想有什么下次,立即转移话题,“你们离开此地后,等到宗门庆典结束,不妨直奔吕祖家乡所在的黄粱国,按照老观主的说法,那部剑诀,大道直指金丹。”

见那陈平安似乎没什么兴趣,青同继续好言相劝道:“此事不算强求,既然吕喦都直说了,那么你就已经是有缘人之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说到这里,青同只觉得别扭万分,只得打住话头,换了个说法,“你们仙都山,是一座剑道宗门,如果能够得到这份机缘,再加上你得自埋河祈雨篇的道诀,相信落魄山和仙都山在未来两三百年之内,地仙数量,可能说是雨后春笋的景象,有点夸张了,但是比起中土神洲的一些顶尖宗门,无论是数量,还是成sè,都不会相差太多。

陈平安笑道:“浮萍聚散,一切随缘。”

之后陈平安补了一句,“梦醒之时,黄粱未熟。真真假假,好好坏坏,说不准的。就像此时此刻,你青同如何确定,自己不是还置身于邹子给你制造的幻境天地中?”

青同笑了笑,显然是觉得这种无稽之谈,交给那些忧天之辈去自扰就好了。

陈平安将那片金黄落叶随手一抹,同样归于远处落叶中。

接下来的两张叶子,是数种暗示,比如将落叶前后合在一起,其实就是一页老黄历。

大旱加洪涝。

远古那场引发天崩地裂之乱的水火之争,人间生灵涂炭,死伤无数。

此外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将一洲山河席卷而过,山河陆沉,礼乐崩坏,再无纲常。

不管如何,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陈平安来得晚了,就注定救之不及,生死有命。

至多就是学那祈雨官员,事后补救一番,而且未必能够成事。

而且青同又有一番“题外话”,因为恰恰是这场降雨,便是那“一郡之地,岁大涝,居沉于水”的原因所在。

天庭倒塌,天道崩坏,因你“这个一”的袖手旁观而起,难道你如今才想到要来收拾自己一手造成的烂摊子?!

莫不是文海周密的登天离去,三教祖师的散道,都在你的算计之中?

这一切的因果循环,相隔万年,其实都被“言尽天事”邹子早早给算中了,说准了?

不然当初那场水火之争,你难道拦不住?即便拦不住,为何连出手阻拦一二都不肯,反而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这就是青同毫不留情的一种嘲讽了。

至于那位大旱之中的祈雨官员,手捧那封出自陈平安之手的祈雨文,开篇就是那句“雨师风伯,雷君电母,听我敕令,违令者斩。”

其实等到当时青同远远看到这一幕,说实话,其实那一刻,青同何止是道心震颤,都快吓得肝胆欲裂了。

想那万年之前的那段漫长岁月里,那个一,可是至高中的至高存在。

只是没有任何一位人间人,可能也没有任何一位神灵,知道这个存在到底在想什么。

最接近某个真相的,兴许只有那位道祖?

陈平安低头看着那两张落叶中一幅幅画面,突然笑道:“青同前辈,好像很擅长调侃他人?”

青同皱眉道:“此话怎讲?”

先前在其中一幅画卷中,陈平安是当了一回负责治水的郡守。寒族出身,年纪轻轻,金榜题名,尚未娶妻。

无一例外,都契合陈平安的履历、处境。

陋巷出身,最终身居高位,成为那末代隐官,坐镇避暑行宫,蛮荒天下大军攻城,如洪水滔天。

不得不四处化缘,就像那五十四条跨洲渡船,倒悬山春幡斋,

虽然与那宁姚是天下皆知的一双道侣,却始终尚未正式娶妻,等等。

不全然相似,可只要细心探究,却都有种种共通之处。

此外陈平安遇到那位赋闲在家的文人,言之凿凿,说那科举制艺文章做得好,再来做其他事情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不然就都是些野狐禅和邪魔外道……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为什么,做官吗?封妻荫子?

山上术法万千,唯有剑修一道,如世间百业中的读书,睥睨天下,蔑视旁人。

何尝不是青同在借机冷嘲热讽那自恃“一剑破万法”、便目无余子的的剑修?

处处含沙射影,另有所指。

比如那座高门府邸,象征着曾经的剑气长城。而剑气长城的宁姚,就是那个可惜不是男儿身的女子,所以入赘府中的那个女婿,之所以是“门当户对的,也是有才情的”,当然是因为此人的身份,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是崔瀺、左右他们几个的师弟,所以老大剑仙,对此人是颇为看重的,而“偏偏不肯举业”一语,是暗示陈平安当时不是剑修……

青同有些心虚。

怎的,这也能猜得到自己的心思与用意?

这次又轮到小陌如坠云雾了。

心肠能如此弯绕的,不是心思海底针的女子,就是……我辈读书人了。

陈平安瞥了眼对面的青同,当下其实是个女子?

至于最后那一幕,郡守大人推门而入,将桌上那盏油灯挑去一根。

大概是青同这个对剑修怨气不小的,依旧是在拐弯抹角说老大剑仙与自己了。

是说老大剑仙晚节不保,竟然只能临终托孤给一个到剑气长城没几天的外乡人?

结果到头来,那个躺在病榻上一言不发的老人,就像那个在战场上一剑不出的陈清都。

最终就只能留下半座剑气长城?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你又不是骂我,只是在这儿骂一个已经作古的老大剑仙,我不生气,怎么可能生气呢,犯不上,没必要。”

“就像在剑气长城,任何一个活着的下五境剑修,都可以随便调侃宗垣不如自己。”

“对了,青同前辈,你没有骂我吧?”

青同默不作声,不承认不反驳。

小陌觉得这家伙先前就该听自家公子的劝,别节外生枝,就让公子返回仙都山得了。

让青同稍稍松口气,因为陈平安已经主动推开那两张落叶,换成了下一幅画卷。

陈平安问道:“是善意的提醒?仍然是邹子的安排,还是你自己的本意?”

青同给了一个含糊说法,轻声道:“大势所趋,是谁的意思,并不重要。”

陈平安讥笑道:“还想不明白吗,这是邹子对你的提醒。”

画面上,是身为战主的一方霸主,一场有关是否“仁义”的半渡而击。

青同后知后觉,道心一震。

青同原本认为这张落叶,是说那三教祖师一旦散道,就是一场万年未有的崭新格局,群雄并其,共同争渡。

肯定会有飞升境和十四境大修士,做出那种坐断津流、甚至是过河拆桥的拦路举动,在自身大道之上,打杀一切有可能与自己起大道之争的修士。

只是再想到先前陈平安的飞剑传信,青同便忍不住背脊生寒。

陈平安冷笑道:“难道你跟邹子打交道,就是干脆躺在地上装死,听天由命了?”

接下来的画卷,有一双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大概世间一样的花好月圆人长寿,一样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却是走在不同的相思路上。

其实在陈平安当那之水的一地郡守时,或四处奔走化缘,或微服私访,算是“体察民间疾苦”,曾经看到一个穷酸老书生,回家之时,黄昏里路过街口,看见个摆了个熟食案子,老先生走出去很远,反复念叨着行不得行不得,我一个读书人,怎好亲自上街去买东西呢。等走到了家门口,实在嘴馋得紧,看了眼天sè,等黑了,认不清人时……只是再一想,月亮大明起来,又认得清人了,不如稍等暮sè月又未起时,倒还天黑些……最终老书生便去屋子提了个篮子,快步走出,在那熟食案子,也不敢如何争执价钱,买了一篮子回来,骂那商贾真是黑心,真真比这天sè都要黑了……

也曾看到一个不小心丢了工钱的男子,坐在街旁,离着家里还有些距离,使劲打自己的耳光。

一旁不远处,又有一帮年轻年老的赌鬼们在那儿赌钱,赚那些如流水过家门留不住的银钱,大声吆喝声响,与耳光声并起。

之后那个老和尚在大殿内,劈砍佛像作取暖的柴火。

妄称开悟的野狐禅,读书人钻研佛经的文字障,还有那些打葛藤,以及那些动不动就呵佛骂祖的狂禅……

陈平安却知道,加上先前遇见吕祖的一枕黄粱,以及这文官祈雨、郡守治水在内数事,这都是邹子在探究自己的道心倾向,或者准确说来,是三教宗旨在自己心中的轻重。

邹子用心最深的,还是那雨后道路遇见老媪,老媪衣衫褴褛,却骑乘骏马,鞍辔华美。

如果只是理解为鬼物尚有阳间亲人在那中元节时分,上坟祭奠,那么那些在阳间颠沛流离之人,又该如何自处?天地悲秋,草木凄然,陈列祭品,酹酒祭奠,有此凶年,流离失所,吊祭不至,精魂无依……这么想,当然没问题,但是邹子的用意,绝对不止这一层,而是借那老媪,说明如今那些远古神灵余孽如今的处境,真正用意所在,更是那句“公子何往”,以及之后那句“路途积潦,暂作休歇,翌日早行,得从容也。”

因为下一幅画卷,陈平安和小陌,就成为了一地神灵。

从容登高,恢复神位?!

但是在陈平安心中,邹子用心最为险峻的,还是最后那幅画卷,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可能是因为人间所有的悲欢相通,都只会来自感同身受。

陈平安环顾四周,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相信即便自己祭出一把笼中雀,完全笼罩这座梧桐天地,还是一无所获。

好像更多的知道,只会带来更多的未知。

其实很多时候会羡慕青同这座修道之士,老子就往地上一趟,万事不想,爱咋咋的,明儿到底是刮风下雨,还是日头高照,爱来不来。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那只养剑葫,抿了一口酒水,视线上挑,望向对面的青同,“说吧,真正的理由。”

青同脸sè古怪,以心声说道:“你已经知道我与陆台的那种相似之处了?”

陈平安点点头。

青同有些看上去比较真诚的笑意了,不再以心声言语,嗓音清冷道:“一个我相信邹子的猜测,一个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只是经常打架,我就想要多看看,其实越看越迷糊,但是也不算什么看不如不看就是了。”

青同抬起双手,轻轻拍打膝盖,神sè轻松许多,“可能都是一叶障目,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就这样了。”

言下之意,一个青同,相信邹子所猜测的未来陈平安,一定会到来,但是另外一个青同,却选择相信以前的陈平安,会一直是那个曾经的少年。

陈平安点点头,表示理解。

收起养剑葫,陈平安站起身,笑着说道:“元乡前辈,之所以会在梧桐树上刻字,是因为那位前辈,觉得人生其实有两场远游,一次是修道之人的身死道消,一次是被世界彻底遗忘,所以元乡前辈才会四处刻字,因为他希望未来千年万年,都有后世人知道人间,曾经有一个名叫元乡的剑修,存在世间。”

青同跟着起身,问道:“是避暑行宫那边的档案记载?”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是我猜的。”

在陈平安就要离去时,青同突然说道:“请坐。”

陈平安愣了愣,“你为何改变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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