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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个叫家莉,一个叫家明吧。家明打来电话。他说,你怎么样。
家莉说,我……在干活呀。
他说,你在北京怎么样?
她说,今晚我从五道口回家来,没地铁了,从西到东太远,我叫了一个顺风车,上车没有两分钟,开车的人接了电话。来电号码显示在车屏幕上,闪啊闪好一会儿他才接,声音也是外放的,我都觉得奇怪,丝毫不讲隐私,就那样当着一个陌生乘客的面接电话。接起来是一个女孩子,很娇滴滴那种声音,哎哟,叫了一声“老公”,听得肉麻死了,从车的音响里放出来,娇嗔一样,“老公!”
他说,你不要学,你就讲故事吧。
她说,哦!然后才奇怪。司机说:“可是我们不是明明已经分手了吗?”听到这里我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老公——但我们分手了啊!两句话里戏剧转折太强烈了,已经是一个小电影了。那个女孩子说家里没有奶了,让这个男生给她送奶粉去。我心里纳闷,干吗半夜非要喝啊,而且去便利店买牛奶不好吗,就听见这个男生说:“又不是我生的小孩!”我一震,新人物啊。女孩子说:“可是你答应过,不是你生的,你也愿意养啊!”男生说太远了,女孩子又说冷啊累啊,最后说来说去到底讲好男生明天会送奶粉过去。
他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是好人。
她说,结果我一看,方向盘右边插着一个手机,正在做直播。屏幕上的新留言简直是源源不断,一条挤掉一条,我自己的脸也在屏幕上!直播平台是默认加上美颜效果的,现在不少手机摄像头也都是这样,拍个照都白白的,溜溜滑,滑溜溜,你得特意关掉才行。我赶紧找出来口罩戴上了,幸好在北京生活随身总会带个口罩。这样才想到,那个电话属于直播里的一个桥段吧,一个“装置”,肯定是预先安排的。所以这个开车的人挂掉电话以后还来问我对这件事情怎么看,究竟凭什么要替已经分手的女朋友养孩子之类的。不过这时我已经发现啦,就赶紧摆手,让他屏幕侧过去不要拍我。后来又想起来让他关掉导航声音,不然看直播的那些人就听到我住哪里了。
他说,你要注意安全啊!!
她说,是那个电话内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不然一上车就能发现了。也想过下车,他实际开来的车子跟叫车软件上登记的号码牌、车型都不一样,是违反规定的,又不预先告诉乘客就自动去直播,这侵犯人隐私吧。但想到还要重新找车,又麻烦又冷,我就算了。不维权了!反正北京就是这样。直接打车有点贵,地铁十点多就停了,我经常都是叫顺风车,便宜一半。你自己怎么样啊?
他说,我升职了。劳瑞,我们去他家吃过感恩节晚餐,记得吧?跳槽了,下个月他全家从纽约搬去西雅图。现在我得管他组里的三个人,突然忙起来了。
2
有一段时间他们觉得肯定要结婚,因此对未来有点厌倦。在城市北边,邻近河水的街角,窗外矗立着尖顶教堂的四层小公寓里,看到有人在主页上贴出马雁的诗。《结婚》。他躺在床上,手臂枕在头下面,望着天花板和鸟雀啄果子形状的吊灯。现在吊灯是灭的,亮起来的小台灯的颜色是鹅黄的。
马雁的诗是这样的,
是下雨的夜,我们在路上走,
吃枇杷,在每一个春天的晚上
我们相爱。没有什么风景可看,
我的脸色也丝毫不是苍白的。
你告诉我生活是平淡的,每天
早上发一条短信告诉我天气,
是我们相爱的天气,每一天
都适合我们相爱,每天,我应
为你撑伞,倚靠在你的肩膀。
也有厚厚的棉被,适合我们
躺在里面,互相抚摸,就像
摸自己的熟悉的胸口,从那里
涌出,不断涌出礼物般的温暖。
亲爱的,如果没有这应景而至的
雨,我将惊慌至死,亲爱的,
只能在死后。你命令我活着。
而我只能死去,含着大块的冰。
太凄楚了。结婚不应该是这样的。甜一点。不要这么苦,他说。她表示同意。如果有一位神,一位菩萨,一位天使,一位蝙蝠侠在这样的夜晚低空飞在大楼上方,能够看到密密麻麻的小公寓发亮像海洋里燃光的怪鱼,浮浮沉沉。
现在牵挂是有一点的,对彼此的生活偶尔会好奇,几乎是兄弟情谊。几年来他喜欢上了滑雪,西班牙语的程度足够在墨西哥餐厅完成整套点餐了。她离开后,他在家连办公室电脑远程工作的比例降低了不少,天气最冷无法出门时才会这样,不像以前工作日也有时和她一起待在家工作。他没有和什么人切实交往,始终独自住,有时靠在沙发上看着手机或者投影于墙壁的电视剧逐渐睡着,半夜冻醒。或者在床上抓着书迷迷糊糊睡去,早上被手机闹钟叫醒时,台灯依旧亮着。他认为这种睡眠踏实但不太有效,可以算作是长期独自生活最大的缺点。
她到北京来是为虚无缥缈的可以称为理想或价值的东西,实际为了钱四处做事,设计海报、书签,画插图,繁繁杂杂,都算衍生品,自己也成为不知所云的周边。本来想借此留下专业,也存一点钱,逐渐花了很多时间在手机上,讨论这些项目,新认识人,打招呼,讨论,坐车进城去见人开会,一折腾一整天。之后持续修改,有时吵起来,追讨尾款,总在忙而拿不到钱,长久为这些钱沮丧。拿到钱后就急于花掉,平息不知何来的怒气。记一段账,羞惭中放弃了。
大的决定做得坚决而用心,小的决定摧毁了它。她没有做出来什么。回北京以来,她一直住在一个艺术园区。在城郊那些连贯而不均的、乱七八糟、看不出边际与界限的大村庄中的一个,地产公司开发出飞地,影视产业园区内设一栋三层公寓楼,高大的单间能当工作室用,也住人,进门的开放式岛台给电磁炉留了两个位置,她买了一个锅,一只电饭煲。园区大门面对三岔路口,路坑坑洼洼的,布满重型卡车留下的小坑,夜晚在路灯下看像一株株葡萄藤横躺在地面上。门外有刀削面馆、饺子馆、小笼包店、烧烤摊,她常吃大鸡排和安徽正宗牛肉板面,门内有一家兼作咖啡馆的书店和一家便利店,平时很萧条,到周末,城里的中产夫妻开车载着孩子来园区内最宏伟的建筑,一个芭蕾舞团的剧场上儿童课,中心通路成为停车场。地产公司招揽了五个做艺术的人住在这里,免去租金,自付水电,要允诺不派商用,并以艺术家身份参与地产公司办的一定量活动。其他租户都是园区内影视公司的工作人员。她回来前通过朋友递上简历和许诺,从落地后第二个月起就住下来。没想到能入围,公司愿包养的应该是名人吧,来后知道,公司原本有收藏艺术品、办展的宏愿,现在资金运转不灵,就在郊区的“loft”找了这五个年轻游民过来,告诫,“严禁吸毒”。活动还是办的,她每周末去教地产公司在别墅区中心会所办的周末儿童绘画工作坊作为回馈,车费报销。
这栋楼底层,便利店拐角那两间,借给了一个非营利的松散文艺团体,有兼职工作人员和一个捐赠图书流通的小图书馆。近几年成人室内混声合唱在上海红起来,北京一位音乐学院的袁老师也组织了一个,招募附近城中村的居民,来的主要是年纪大的工人,还有宿舍设在此地的一家月嫂公司的阿姨,三三两两伙着来,月嫂不时“上户”,在雇主家一住数月,育儿嫂往往周末有一天休息,来得更勤些,如今有三十多个比较稳定的成员,除男高音外,声部齐全,参加区艺术节登台表演过,逢芭蕾舞团没有活动时,也可使用舞团大剧场背后的一间小剧场排练。她申请了当这个团体的志愿者,和兼职工作人员一起,组织大家清理场地,平日接受社会捐赠、管理图书流通,她最大的功劳是把纸质签到表改成了电子登记。有一所文科大学的新校区在附近,也有大学生来做志愿者,写文字材料,招募新成员,拍排练视频发到网上去。
这个冬天后,园区要整治,不得再作为住宅使用,她也要离开了。截止日期是一月十五日。她昨夜的梦里出现养过的狗和微信对话框,密布点开回应后才会消失的红点,新信息有(197),左侧一竖排人名都不认识。还有一瞬,遥远而无关的麦加城来到梦中,大概因为白天读过英文电子杂志上一篇关于探访麦加城里新建筑的文章,读的时候她想到麦加她是绝无法进去的,它只允许穆斯林进入,那么无论她想不想去,都无法去,虽然在读这篇文章前,她从未想去。
3
她说,最近有人给我介绍相亲,还没见面。介绍人反复叮咛,这个人很丑,要我做好心理准备。这样讲我就更好奇,能有多丑呢?对方又不是名人,搜不到照片,现在有点期待这第一顿饭。
他说,我还以为国内相亲前会先交换微信和照片。帖子都这么说。
她说,对方可不知道要相亲。介绍人只告诉了我,对他说是为工作认识一下。也不止和那个人吃饭,是个大饭局。可能介绍人怕我难堪吧,怕他拒绝我。也可能怕他难堪?想不明白。
他说,最近我也有个类似的事儿。劳瑞把孝芬的一个同事介绍给我。今年我还是去劳瑞家过感恩节,火鸡配烧卖和面线,全球烹饪熔于一炉。我到得早,孝芬花了一整个下午做糯米香菇烧卖,从面团做起,真是挺不容易的,我也插不上手。一个英国同事找不出词来夸奖,就说:“哦,有姜,好吃,带姜味的东西我都喜欢。”你说是不是对牛弹琴。吃饭时认识了这个女生。现在还没有约。
她说,也是台湾的呀?
他说,新加坡人。
她说,挺好的。
他说,劳瑞开头说,孝芬有个女同事他认为挺不错。问我喜不喜欢新加坡女生,介绍我认识。我说,都挺好啊,新加坡也好,不新加坡也好,就看人怎么样呗。他说,她最大的优点是,工作特别认真负责。
她说,那你跟人家学学。
他说,一直没约。这周末得见面了——劳瑞找我下礼拜打壁球,你说是不是检查工作的意思。人生第一次目的明确地相亲,还真有下半场。看看会怎么样。
她说,那你要准备一些话题或者活动的。间隔这么久才见面,需要一起做点什么吧。要不要去看电影呀?
他说,吃饭。吃完饭,离开。
她说,你像那年十二月那样准备一下系列活动。
他说,那不可能。打不起那个精神了。那个周末咱俩看电影了吗?
她说,好像没有。周六看演出,记得那天的萨克斯口水声音特别重。周日是先去农夫市场逛了一下,晚上你带我去尤金家玩。周一我飞机很早,你上班前先去送我的。
他说,我还记得送你去完机场有种人生新篇章展开的感觉。
她说,整个那一年都是关于机场的。
他说,对啊,直到你搬过来。
4
“打不起这个精神了!”他说。他跟别人也这样说。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外表和内心一样疲惫,不过大家都说他没变样子,始终像在公司刚上班不久的年轻人,虽然穿衣服比那时讲究了一些,并且亚洲人的年龄本身就很难判定,在他们眼中亚洲男人的神情显得犹疑不定,因此长久都像很年轻、刚出学校似的,一二十年后,头发密度与体态仿佛在一瞬之间发生变化,那种复杂的神情在旁人看来会具备新的含义,不再像是初出茅庐的试探与犹豫,而像是放弃了自我,那就彻底是中年人的脸。
她倒是觉得,交往的那几年间,他逐渐长出来鱼尾纹,像三十出头的样子了,现在眼角则好像熨过了。可能家居生活里每晚一起吃饭,饭后整理杯碟,就是会让人像中年人。单身则使年轻的人更年轻,老的人更老。
也或许是周围在许久没有变化后又有了可以算是惊人的变化,让人不得不振奋,意外增添了活力。2001年“9·11”后的情况,他和她间接经历,此后签证变得困难,他和她在中国不同的地方得到类似的估计,她放弃了去美国读大学的计划,他进入到东部无数博雅学院之一。后来他们觉得这让他们二人的相识晚了十年。下一个变化发生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有色人种总统在狂欢中上台,希望潮来又潮去,他和她分别经验这些,逐渐对自身的职业选择该与繁荣形成什么样的关系做出了不同的决断,长成大人。到2016年,新总统意外上台,她离开此地,核战争的可能性翻过防火墙传播,她觉得他在失望、愤怒、痛恨间交替,他也似乎同时精神了一点。嘲弄能培育人的智力,至少培育人对智力的信任。当年他常说“然后”,以不惯连接词与转折的小孩讲故事的方式,当年他把but拖长成东部腔调下犹豫的but-ah,如今,或许是职业了一些,对于陈述,他的新口头禅是“对,也不对”,“是,也不是”。对于问题,有时他说,“我可以给你一个长答案,也可以给你一个短答案”,开始讲世界观,笃定得近乎做作,投资医疗领域新公司的沉思者,在网络电话对面皱起眉头,评判VR诊断项目和预测心脏病突发几率的智能手表是否在商业上有前景,同时谈起生命的价值和人文主义。在海洋的这一侧,单身没有帮助她年轻,甚至她对街道上的时尚都有一种老年人看到少女时常有的,奈何不知愁滋味式的夹杂着伤感的微微不满。卡通。蝴蝶结。写字楼里的人穿带一颗颗从中间裂开的粉红心形图案的白色兔毛毛衣。心形,小象小猫,星星图案,浅粉色,这在印象里是初中生的衣着,带着长辈眼中的少女气息,属于把人拘禁在青春期的道具。然而现在每个人都非常年轻,都担心被淘汰,都害怕老。在北京她一天天地觉得自己太老了,惊奇于从前认定是规范的事积极地一番番瓦解重塑,那种活力让人钦佩。
实际上也并不知道如今他真人什么样子,他们几年来没有见过对方。从朋友圈贴出的两张照片判断,比前些年稚嫩了一些。照片不是他贴的,是她在一个熟人的朋友圈里见到他的脸出现在照片中,看到他点赞,才知道他们相识。
他说,也是这次,别人约着去看他们,刚认识。
她说,他们两夫妻怎么样?我走后他们才生的小孩。
他说,那一晚上就是包馄饨。虾剁碎了混进肉馅儿,加香菇。虾还不能切,一定要用刀背剁。他们家小孩发音只有爹妈能听懂,我反正是对话不了,笑起来很欢实,玩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我感觉孩子爸爸是个相当不错的爹,愿意做游戏的那种,勤快,特会鼓捣东西。他当年应该也很招女生喜欢吧。
她说,真难想象。大学时候是个摇滚小哥,头发很长的,扎个辫子。他去戒毒中心我都能信,没法想象他做父亲的样子。不过你这样讲,现在想一下,确实是挺温和的人。蛮开朗的,挺好沟通的。
他说,其实这次见面对我有些冲击。一种“哦原来正常人生活是这个样子”的感觉。
她说,什么样子?关注小孩?
他说,就是很温馨的家庭生活。现在跟你说起来,甚至还能感到一点冲击。
她说,嗯。
他说,我也没仔细想。好像也是自责,觉得没有把自己往这个方向训练,就随随便便,得过且过,放任自流下去了。其实冲击以后也就继续放任自流,本来都忘了,跟你这么一说,又想起来。
她说,冲击得蛮厉害的啊,这么多成语。
他说,倾囊而出了。
她说,有的朋友,情侣两个人住在一起,老实说我觉得有点无聊。他们自己温馨,我看着替他们无聊,反正就觉得,哎呀怎么总在散步,总在看电视,总在做饭。但如果有小孩,感觉就不一样,好像就温柔起来了,特别有生趣特别值得。就,——哎呀,做个爱心饭。
他说,家庭生活里的小女孩感觉特可爱,话很多,我一个旁观者都觉得惊奇。包馄饨那天晚上感觉很强烈,劳瑞跟孝芬的小女儿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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