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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记得她,健康环境下生长起来的高高兴兴又有好奇心的孩子。
他说,我觉得以前我们一起养的狗也是这样。
5
他们俩都很喜欢过节,喜欢聚会,拉朋友到家里来一起吃吃喝喝看电影,进十二月就开始物色圣诞装饰和高大的圣诞树。可能人离家愈远,对节日愈认真,也可能他们俩在原本是家的地方都没有家了,人离乡贱,自愿亲力亲为。有一年的四月他领年终奖,两个人商量着买了比特币,预备等到涨了卖掉,专门设一个节日账户用在这些事上。没真指望它涨,那时一枚是七百刀,后来一直跌,到一百五十刀了,心灰意冷没有再管,领到退税又买了一批。分开以后,那些比特币在他手里疯狂涨起来,如今到了一万刀,走势图早非过山车,完全是拔地而起冲击无顶的天际。财富不可预测,与工作的勤奋程度甚或投机的用心程度都不太有关,而要承认自己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实在显得幼稚。区块链概念股票随之涨起来,比特黄金比黄金指数靠得住,黄金指数又比真金有价值,还有许多种新的虚拟货币,让人放弃想要读解变化背后原因、区分实体与呈现、能指与所指的努力。不再需要倚仗一种真货了,都是曾经被视为泡沫、山寨,甚至是笑话的事物,原本他的职业也是戏弄这些在旁人眼中像云彩一样缥缈的东西,制定其价值,如今价值的含义愈发使人疑心。他一度想要借此思考一些类似于人生意义的东西,譬如,是否该承认奋斗一事的徒劳,扔掉教人职场进步的手册,远离有用之物。譬如,世人是否该更新一下风险分析的流行机制,如果风险规避者与冒险家都不自知也自不量力地走在白雾弥漫的茫茫荒野上,只能看到视线内三五米的距离,还作利弊分析干吗呢?他觉得这个发现如同悟道,如同意识到富爸爸穷爸爸都难免一死。
如是恍惚的启发下,好一段时间里,他觉得该试图摸索一下自己有哪些奖金和升职以外的兴趣。慢慢地,这些恼人的事过去了。现在他既不准备卖,也不觉得账户里的这些虚拟货币与旁人讨论的所谓自由的可能性之间有什么关系。留它们在手里似乎等于保留一些对估值,对疯狂,对新兴事物的参与,他尽量有兴味地观察市场和他人,不然自己就容易产生避世者那种乐于冷淡而不免低落的心情。一个夜晚他看了一部主人公是失明者的电影,情节魔幻,躺在家中沙发上枕着靠垫独自睡着前,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也视力微弱,身处许多戴眼镜的与不戴眼镜的近视眼中间。他想回头该把这个感受告诉她,兴许她会夸奖这比喻,困得没精力在手机笔记软件上打出连贯的字,就打开录音软件,对着麦克风说了一会儿话。第二天上班进地铁想一想,这38秒想必是胡言乱语和呜咽,他不忍重听,不带遗憾地删掉了。
比那年收到年终奖支票的时候更早一些,兴许就是那个活动密集的十二月刚过去的一天,他们俩在街上找吃晚餐的地方。圣诞到新年间,餐馆大多不开,在手机上挑中看起来有点特色的一家古巴式中国菜,打电话确认过开门,搭了地铁又走十几个街区过去,一推门,仍旧是不开。这时再打电话又变成无人接听了。两人不知往何处去,只好茫茫然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回,总会繁华一些吧。纽约冬天冷得骇人,肚皮没有吃东西简直扛不住,这一天分外冷,踏着雪走在街区内大楼裙边还好些,过马路时,大风几乎能将脸刮出伤口。斑马线覆盖冰雪,看不太到了,两个人相依相扶着过马路,唯恐在风雪中摔倒,倒因彼此搀着在路口摔了一跤,一个将另一个带进行人交通标识灯柱旁边隆起的小雪堆。终究走不下去了,街角的星巴克开门,他们走进去。不求个性的连锁资本悖谬地因其盲目与冷淡而能够成为冬天会收容流浪汉的地方,那次是他第一次喝加了焦糖浮着泡沫的滚烫苹果汁,平时在他看来是妇孺的饮料,不提供刺激,此刻尝试起来,太好喝了,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堪称圣水,说是人类末世时重建文明的泉眼也可以。第二年他们就认真地过圣诞季节,买来小雪花、拐杖、星星,装饰一棵真真正正的松树,门外悬挂花环,粘挂钩时不够熟练,需要时常喷水的常绿冬青枝条整月都挡住门上猫眼。
那时朋友粘住时间的褶皱。周末一群人聚在一块花一整天时间看一整季电视剧,打打杀杀,来来去去,一惊一乍,到五点钟忘记了三点钟的情节,中间叫配着芹菜棒和手指大小的胡萝卜的外卖鸡翅盒子来吃,夜间下楼去喝酒,似乎比一对恋人做同样的事有意思。夏天野餐,骑自行车,一起出游,相约遛狗,预订假期,从决定谁先去、住哪里、在哪里会合开始,一路做计划占去许多时间。决定周末到朋友家烧烤,从邀请人开始,组邮件群、订肉、买酒,又决定熬椰汁西米露当甜点,为此又去一次中国城,之后见面、交换照片、分担账单又忙两周。买一张新桌子,要几处去看,和朋友讨论,顺便聚餐,前后能带来一个月的愉快。那几年的记忆中与朋友们没发生过什么真的近似于冲突的事,有过一些微小的看不惯,也曾有朋友移情别恋让大家不得不选择站位,但很快有朋友带来新朋友,感情通货膨胀得很快。小争论假模假样,由球赛和电视人物挑起,玩笑间就滑过去,那些争论更像是表现机智的机会。她如今有时会想起那种缺乏重量的长久愉快,Prospect Park公园小径上彩色购物车卖的瓶装肥皂水里,一定是加过什么独特的配料,孩童轻松一吹就有拳头大的五彩泡沫飞高,沿着树干吸引路人的视线一路上升。她试过在家自制肥皂水,始终是不行,很费力才能吹出几只小泡泡。加的是什么,异乡、年轻、安稳中的哪一种?如今她觉得可能是因为那种生活又具体又舒适又纯然是假的,不是比特币那一种假,是无关的那一种假。在公司上班,忙碌又如同一种“待着”,不参与生活,政治就是争论的意思,文化就是尊重多样性的意思,把气候变化和身份认同顺利说出口,关心气候变化意味着去旅行但按要求分类垃圾,关心身份认同意味着有同性恋朋友,每个国家的菜都夸赞味美可口。生活从根本上讲是稳定的,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也不会破碎,也没有变化,因稳定而缺乏希望,于是天天忙碌,过一种营造出来的像是有意义的生活。
北京是另一副样子。总和人为看法吵架,看新闻会受伤,为与自己在地理上无关的人和认识的人吵得真切,血淋淋,与熟悉的人走陌路。不像在美国时跟远远近近的朋友在一起,几乎不存在看法差异,一屏通讯录,一锅黏腻甜浸的椰汁西米露,融成一团,不清不楚,没有差别也没有颜色的区分,因为没有颜色的区分而不可能有真正的差别,不可能有真正。
有一天她在北京与旧相识重逢,那个人告诉她,人和人的根本差别在于登上国航与美联航共享航班号的飞机前是取一份《环球时报》还是《纽约时报》。她说,如果我都想看看呢?那个人说,只能选一种。
另一天有朋友在纽约问他和她是否还有联系。他说,我们很友好。朋友说,听起来像“二战”前的法国与德国。
6
他说,你周末都做什么?
她说,看综艺。旅游的我不爱看,现在看一个好几对夫妇装修房子的。
他说,真难想象你会喜欢这个。
她说,有一天我数了,我同时在做五份工作。晚上八点多进门以后还在回微信,我什么都不想干了。Andy Warhol不是说嘛,可乐真民主啊,盖茨比和黛西和汽车修理铺的威尔逊两口子都喝着一样的东西。可乐真是让人快乐。综艺也是啊,吃饭时横放智能手机,所有的人同时打开同一种快乐。
他说,我突然想到,冷面汤就是东北的可乐。
她说,什么玩意。
每段时间都有个热门,谁都聊那些,都看那部电视剧。有那么两个月,每个人都说要去香港买重疾险。好像都很恐慌,恐慌频繁,就每次都轻微,震级与夏天每个人都看的电视剧带来的喜悦差不多。精力零存整取,透支掉了。不是说“突破自己一次,之后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简单”吗?成功者在访谈里是这样说的,事业上的偶像在传记里说从小妈妈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在那些人的世界里这真的是真的吗?
她在朋友圈看到一句,“罗贝塔本来想继续做些插画的工作,后来却没有。为什么呢?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房间、光线、桌子,一概没有;没有自己能够完全自由支配的时间。生活以一种崭新的方式控制了她。”在电话里念了这段,他责备她不够专心。他新近看到一篇报道,纽约现在最炙手可热的剧作家,也就是全美国最受关注的年轻剧作家,有十年都在Mercer街上一个法律诊所上班,接电话,作记录,帮失业者申请失业保险和社会福利。人家由单亲妈妈抚养成人的,年幼时吃教会捐赠的食物,房间里也许只有气垫床。人家一直在努力,如今在NYU做教授。剧作家不认为自己受到过什么磨损,下班后独自写到凌晨两点是一种准备,他表示,将陌生人的倾诉凝结成一个法律案例,这和写一部戏剧本质上相似。这个比喻让剧作家的白天与夜晚成为平行线,让他上班的岁月成为他得偿心愿的缘由之一,让人生清晰、有方向、具有了黑格尔式的目的。
她说,这是篇荒唐的故事,这是为了回答记者问题——当成功者需要叙述和宣传他自己——才制造的类比。
他不是写破碎的戏剧吗?自己的人生怎么就如此连贯有意义?名人就是虚伪。
而且这在北京根本不现实。你指望我什么,小小的户型,大大的能量?中国流淌着好多好多钱,就好像被钱统治的。你不觉得吗?艺术新闻像英文报纸里那种社交版面,列举谁出席了哪个酒会。现在北京画画的人都好有钱,艺二代艺三代,甚至还有艺四代的。或者富二代。倒是没有富三代……不知富三代都干什么去了?也有人嫁给富二代。反正谁家里都有院子。这样的人,有一个现在和我算是邻居,在这儿有一个工作室,放了一屋子高达,我见过几次,可能偶尔来体验生活。我觉得很分裂,我们合唱团里,几乎没有在传统工厂做工的,男的搞装修的多,年轻的就快递、外卖,女的打零工,发传单,在小饭馆打工,上一点年纪的几乎都是去顺义做家政。我们有个文艺骨干,甘凤英,山西紧挨河北一个村的,四十一岁,属龙,特别神奇,她是三胞胎——不是她生的,她自己就是三胞胎,大龙二龙三凤英,她最小,她说她妈妈从怀孕第五个月就没睡过觉,肚子比米缸大,整天靠墙坐着,眯一会儿眼睛权作休息,你说了不起吧,哎,以前我看过那么多关于所谓女性身体痛苦的文章,可是看文章、那些先锋戏剧,和听一个人当面跟你嘴巴讲出来,一点也不一样。真的是不容易,真的是厉害,真的是赌上命来。而且要命的是,做这些赌上命来的事时,人没觉得那么重大,怀着希望,自自然然的,带着轻微的使命感就去做了。真的是了不起。我现在也才觉得离婚真的是很复杂的事,你没法认为谁该——谁本可以离开谁,即使是家暴这类事情。而且,家暴并不是最重要的事。现在国内许多人都喜欢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是从一部电视剧台词兴起来的,我就觉得可够逗的,钱解决的问题,不是原来那个问题,对吧。钱使人和人的环境变化,自己的想法跟着变了,根本不是钱解决了先前的问题。我们排了一首歌,周杰伦的《爸我回来了》,讲家暴的,我们很少排这种歌,团员不喜欢台湾流行歌,那次就随便学了一下,排练的短视频意外在网上红起来了,就有记者来采访,根本不关心唱歌,还让团员讲自己的事,出门多不容易在家多孤立无援在工厂里多没希望什么的,她们也就讲了,然后有人给我们团捐赠,指明要捐给女团员,特可笑,说她们都是有勇气有志气的人,支持她们离婚,捐赠条件是现在发一半,离完才发另一半。我们就说,神经病吧,捐赠可以定向,开这种条件怎么行。真的,许多人有了点钱,就以为别人做什么选择只是在于没钱,为了活下去才受委屈,缺钱才不离婚。不是的,我现在明白,生活真的重要,一家人相互依靠相互帮助真的重要,而且人真的会爱孩子。人对孩子的爱是真的。人真的不舍。这样的现实,它跟法律,跟西方人怎么看,跟规范,全都是两回事,所谓的文明把家暴放在不可说的位置,就好像多么不可理喻不可想象,把忍受了这些的人看作是贱民一样,我现在很看不起。我现在明白爱了。很奇怪吧。甘凤英,她二嫂离婚了,跟她前后脚来北京,大龙二龙三凤英嘛。有回有人来采访甘凤英,都没说是采访,就说找她“聊聊”,结果就登出来了,我一看,下面的评论,我天,说她二哥是“老农民”,还说嫂子都离了,甘凤英自己怎么不敢离婚?我看了真恶心,这些陌生人来竞争谁更能影响她的命运。甘凤英要是看到得气死。这些人干吗老给人家的生活设限制呢?一会儿觉得人家悲惨,一会儿愚昧,一会儿反动。人家可不配合这些。而且,不让人家配合自己哥嫂弟妹,让她配合你?你是谁啊?“团结起来”?人家一起过日子,给孩子买房子,相互之间介绍活儿,这不是团结?非得跟你一起读马列?唱英文歌?还得感动?人家过得好好的。甘凤英跟她二嫂一块在园区旁边的村子租了间房,房东是村里一个小组长,我有时去吃他家背后的土豆粉。甘凤英和她嫂子都在别墅区打扫卫生,天天骑电动车过去。我就想啊,有人住在后沙峪,在这儿有玩具仓库,反过来有人每天骑车到后沙峪去,有的主顾家不让她们电动车推进去充电。一定得放外边。我就想啊,来来回回的人,川流不息。
川流不息。我也很分裂,我也想兴许能有机会帮机构募一点资,尤其是找一些公开演出机会,那样她们特别高兴,她们是很希望得到体制承认的。我也想自己多做一些小项目赚一点钱,虽然也就是打工。说不清楚什么心理,理不清,总之我有时也去吃吃饭,认识了一些人,参加过好几个生日聚会,挺无聊的,也不知道聊些什么。现在年轻人过生日喜欢包酒店套房,你知道吗?夜里在无边泳池开香槟拍照,那种派头就好像泳池是自己研发的。
做生意的人、住在别墅里的人、画画的人、导演、能够全球旅行但有时因肤色或者性别感觉受到了歧视的人,这些人都觉得自己厉害死了,辛苦死了。想听到一句不含计量单位的话非常难。年薪、年龄、父母。公司名字、行业、以前读的学校、谈恋爱都用计量单位表达。三千万美元投资。ABCDEFG轮。一夜七次郎。在爱丁堡几年?去过什么样一票难求的西方音乐节?在地球上哪些地方跳过伞呢?总登上过乞力马扎罗吧?动物大迁徙看过的吧?用猎枪射杀过野兽吗?就不用讲向导和驮夫和厨子和吉普车和直升机了,仿佛富豪都是在毫无夏尔巴人的协助下自己蹓蹓跶跶走上珠穆朗玛峰的。什么是能动性?我以前天天讲能动性,agency。天,太可怕了。那时真傻,说一些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话,现在我觉得不动常常就是一种动,忍耐下去把日子过完,把日子稍稍扭转成能过的可堪过的日子,这是需要人动员起许多资源的。
就上周,一个我最后也没听懂究竟是创哪种业的硅谷回来的人跟我说安·兰德是最伟大的作家,说人从本质上讲就是猴子龙虾草履虫,眼界平台选择命运底层认知。都是社达。
他说,什么意思?
她说,最近的词,该死的才死,死的都该死的意思。我觉得这些人眼里都是钱,看别人一个个也都是由不同厚度的钞票构成的——他们也重视教育,才能,或者一些特立独行的选择,可这些也都是钱换的,或者能换钱。根本上讲就是用钱评价人。我教小孩画画,常跟一个妈妈聊天,我觉得有点像朋友了,课后还一起去喝过两次咖啡。上周末我提起来在住处听到隔壁吵嘴,她一下很怜悯,说,是不是你住的地方隔音不太好。我才突然意识到她眼里我是一个穷人。为什么请我喝咖啡?因为我给她的女儿提供了一种service吗?这些人觉得你穷你才过这种生活,于是我有时就去接活儿,就好像想证明自己可以不穷,到最后什么有意义的事都没做,做的事都是没意义也没意思的。我经常睡不着,许多画面涌来,谁是我的敌人,谁是我的朋友?我根本不思考。
他说,是不是太敏感了。咱俩以前也抱怨家里隔音不好,不会觉得和钱有什么关系。
她说,我觉得很明显,说不清。北京真的变化很大,蚕茧形的大衣不流行了。我没开玩笑,现在是追求一边拼命地装饰自己,一边要把人打回原形,我去商场买粉底,售货员帮我试涂,问,“您的鼻子是真的吗?”意思是如果垫过,她手法就轻一些。你想想,那么如今垫过鼻子的人有多少!可能房子太贵了,阶层太固定了。也可能恰恰是因为形象、吹嘘、金光闪闪的履历、企划这些东西确实能骗到钱,引来风险投资,大家都不戳破,骗子联手去骗更多人,虚幻制造出真实。现在北京有一种说法叫,“感谢父母把我生成富二代”。就好像穷人不免品行有亏,只有千幸万幸,从没有受过苦,才能跟黑心资本家翻脸,甚至才能实践高标准的道德,比如App上不投放假药广告,不坑病孩子父母的钱。你记不记得以前富二代是歧视性的称呼?
他说,我听着觉得和美国也很像。都想当卡戴珊和坎耶的女儿。
她说,什么都变了。咱们十几岁的时候周围还时兴港台腔,你记得吧。现在买台湾发货的东西都会被笑话了,至少不时髦了,甚至有点傻,甚至显得有点危险。现在饭馆都要办会员卡。也不是逼你办,可一道菜的会员价和非会员价差好多,我就不知道为什么饭馆要这样。也没见它举办会员活动啊!当然这是提高顾客忠诚度的方式,可以前也没有这样。我不懂啊,随便说说,我就想,是不是老板要快速收回成本,着急先收笔会员费,好赶紧溜?但经济又很繁荣的样子。那是不是钱投到其他地方,比开餐馆回报率更高,所以想先从顾客身上拿一笔钱去买基金、买房子?修鞋铺也是,那么小一间店,预交两千甚至五千的会费,粘一次底扣几十块。有回我坐旁边等,看到鞋匠手机置顶好几个投资者交流群还有“返利群”,他跟我说他做小额信贷。我还想到你,我想,跟你是同行啊。
后来这家修鞋铺不见了。我就总想,不知道他的钱安不安全啊。
7
起初交往时,他某天上班时想起韩东的诗,用手机搜出来,转发给她。叫《我们的朋友》。
我的好妻子
我们的朋友都会回来
朋友们还会带来更多没见过面的朋友
我们的小屋子连坐不下
我的好妻子
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们的朋友就会回来
他们很多人都是单身汉
他们到我们家来
只因为我们是非常亲爱的夫妻
因为我们有一个漂亮的儿子
他们要用胡子扎我们儿子的小脸
他们拥到厨房里
瞧年轻的主妇给他们烧鱼
他们和我没碰三杯就醉了
在鸡汤面前痛哭流涕
然后摇摇晃晃去找多年不见的女友
说是连夜就要成亲
得到的却是一个痛快的大嘴巴
我的好妻子
我们的朋友都会回来
我们看到他们风尘仆仆的面容
看到他们混浊的眼泪
我们听到屋后一记响亮的耳光
就原谅了他们
当时她觉得这不太有意思,价值观太老旧了,像鸡汤本身。年轻的主妇为什么要待在厨房里负责烧鱼?这里的好妻子根本就等于好母亲。如今这些曾经刺伤她的东西不再刺伤她了,并不是她开始认为妻子就该是母亲,而是那些成为妻子的可能性消失了,它令人恐惧的成分也随之消失了。现在她能够原谅他了。在北京她是好几个小孩心爱的阿姨,在她离开的日子里,老朋友们不声不响地或吵吵嚷嚷地成为了父母亲,现在她单身汉地回来,用睫毛扎他们漂亮的小脸,也很容易喝醉。
电话里,她说,我准备写下来这些事情。比如你给我看韩东的诗,我要把它写到故事里去。
他说,那个诗,当时拿给你,很大程度上是我看的诗太少啦。一般都看不懂。这是偶尔碰到一首能看懂的,就是别人facebook上贴的。
她说,我有时候想,哎呀,偏要回北京来,还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东西,真是好笑啊。又想,无论好坏,做出来就是了嘛。可真正觉得有点惨的事情是,本来想得清清楚楚要做自己的事,但迫于生活,还是要做一些这个那个,时间都打碎掉了。这几年我真是什么都做过,做过一次舞美顾问,做过策展,当然没有钱,写文章。反正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情。有时一点小钱我也去赚一下。还帮人画过插图,来回总是要改,后来也就算了。
他说,你跟那个技校生还可能有发展吗?
她说,中专。
他说,哦对,没技术。
她说,你这是因为嫉妒讽刺人家。
他说,哪有,厉害了,和马克·扎克伯格同等学历。
她说,不联系啦,根本就没有开始。他也没什么钱,我不想吃完饭替两个人结账。我跟你说,我现在真的是在钱上非常计较。你见到都要不认识我了。但我觉得这样也很好,可能这样才对吧,才是正常生活,以前大概也有点不真实。
他说,在北京生活到底需要多少钱啊?
她说,不是钱的问题。北京问题很多就是了。我是习惯聊没钱的事了。钱嘛是最好讲的事情,其他讲也讲不清楚,千头万绪的,讲完人家都不知道怎么答,或者就说,社会就是这样子呀,或者就说,出国去就好了呀。那我就只讲讲钱算了。我觉得大家都被过日子给打劫了。很多人是知识分子,但就像是害怕被群众打成臭老九似的,自贬为知道分子,放自己在很低的位置,仿佛那样才有资格说话。我大学时的老师现在养多肉植物养得很好,说“我的小肉肉”。反正周围环境是很不一样了。没人喜欢有知识的人,大家都只敢说喜欢有钱人,都愿意当马云的孩子,就好像那样不仅更富有,还更文明,还更容易善良似的。若有谁表现出了同情心,首先怀疑他是不是虚伪,求名博利。就好像其他都是装模作样,唯独钱是大家都顺服承认的客观规律。我觉得赚钱好难啊,花钱倒是很容易。现在这样突如其来让人搬家,我又要一切重来。在这个园区不需要交押金,搬到新地方,要准备出来四个月房租现金,付三押一,那等于手上至少要有够付半年房租的钱才敢真的搬,不然赚钱压力太大了,家具还要买。有时我是很想到哪个小一点的暖和的城市生活,做点自己的作品,考虑过泉州呀,绍兴呀,湖州呀,应该会便宜很多。等我存一点钱就去长租个房子。我一直觉得湖州很好,可以去莫干山旁边,我看了个视频,国民党蓝衣社以前在那里培训特务,那就肯定安静吧。估计东西也会好吃,国民党很喜欢吃,你看台湾东西也是比较好吃。
他说,你也可以考虑我。
她说,不想回去。回去也很烦的。在纽约我觉得我总在做饭。
他说,对不起。
她说,不过我实在饭也做得不怎么样。连米饭都总是太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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