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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一个问题,为什么男主人公西班牙语进步那么多?
她说,点餐不需要很多词汇的呀。只要有一点决心,很快的。
他说,那我也许真应该学学西班牙语。不过真要学,我对日语更感兴趣。
她说,你的形象在这里面蛮好的。我就有点讨人嫌。我自己看都觉得女主人公很不招人喜欢。
他说,其实我读过的印象是大家都很有特权,privileged people。不然你加一个抠脚的情节。
她说,女主人公都要被清退了!我写是违建的房子好吧!
他说,我是说,贫穷的感觉和贫困是两回事。有时人感觉穷,是表达一种对钱的渴望,其实还是多少可以改变自己渴望的程度。贫困里哪有选择啊。你写的人是时刻有选择的,没有特权的人是生活在更少选择的世界。
她说,什么啊。这里的女主人公没有选择的。到某个男人身边去不是一种选择。
他说,是,也不是。
她说,那你等于说性别为女是一种特权。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说,那这里她没有其他选择的呀。当然整顿以后,她应该也就不在这个NGO了,也不包养了,可能去广告公司找工作,五险一金,跟甲方生气。可问题不在那里。去agency上班也差不多的,也跟现在的生活类似,七零八落,总要追个星,买买东西,捋一捋手头活人的数量谈个恋爱,弄一点跌宕起伏,才活得下去。
他说,可是现实中你没有被整顿,这也是种特权吧。
她说,但是我没有北京户口也没有房产证!这次肺炎我起初差点进不来小区。而且不被整顿,那不应该是每个人都有的权利吗?
他说,你适当写写真正边缘的人。
她说,我又没有要给别人看,不用讨谁高兴。我就写我熟悉的事。再说,我也没钱。
他说,又来了。
说到这些时更生他的气。他爸爸的投资让他有绿卡,所以他在纽约工作无需签证,有全球出入的自由。他不算中国人了,他当然不懂。明明他家的每件东西都是偷来的,就像大都会博物馆,他还认为他爸爸很辛苦,受了多少折磨,背黑锅,好几次不得不从零甚至从负数开始。以前他家没出事,他也还不懂事时,他在纽约乖乖坐地铁上班,回国来则摆一副小富豪的样子,那时在亚洲钱更值钱,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日月换新天了。
也许人就是应该把主要的力气都放在谋生上——维生上。应该,不是说那是理想的生活,而是承认那是大多数人大体的状况,历史上也是这样,此时此刻也是这样。她对他说,对比起来,资本主义世界里的普通白领生活简直相当轻松。发展中国家是血腥资本主义世界,什么都血腥,比如,几乎没有托儿所,三岁以下的小孩若不花大价钱就没地方送,当妈妈的不知不觉就不再上班了,血不血腥?他提醒她表述中的概念混乱,他说,美国甚至不是福利国家!美国人成天都在羡慕加拿大,全民医保,免费大学教育。她说,我当然知道,但北京更原始积累。她经常说,“当然,但是”。说这些时她觉得自己听起来情绪化,不讲理,像有偏见的女人,像人们偏见中女人的样子。而且当她批评时,人们总会说,你又没穷到饿肚子。
这句话有好几种表述的方式,意思不同,包括近于人身攻击的猜测,关乎动机与性情,“你这不是批评,是抱怨”;包括比较友好和慷慨的劝诫,“既然你过得还不错,就算了吧”;包括不太友好或慷慨的提醒,“既然你过得还不错,你不配谈这些。”
又没穷到饿肚子。她就不想多说。她说,就跟你说说,随便说说。我不想在跟你的电话里面还要再为自己的身份、安全感、教育道歉。也许我是有特权,到如今才懂得为钱焦虑,园区整顿这件事对我是小事,我搬走也可以去酒店过渡几天,末了也租得起房子,我只是觉得整顿过程好突然,像随机的暴力降临在身上,协警来逐屋收走了电暖气和电热毯,冷得没法伸出手去,我就待在被子里。我就想,贫和寒真是连在一起。现在是李白加上杜甫的时代,看人想要听哪个声部。当然你又要说许多人早已经习惯了随机的暴力,我现在才见识它又是种特权——你别说了。
他说,这两个主人公总是有选择的吧。
她说,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不少这样的人。书读得还可以,上了不错的学校,能够四处看看,换地方生活。父母总归爱小孩,送房子,送去境外读书,或者二者兼有,有点文化资本。这里的女主人公在北京也照样是没钱,也照样被驱赶,不是她变了,是世界变了,她在世界中的位置也变了,以前自以为过得不错,可能社会相对平等一点,也可能是青春期的幻影,现在发现周围是资本家和官僚二代的天下,自己一个普通人,根本没有和“艺术”“寻找自我”这些词挂钩的机会,可是又受了这样的教育。以前以为自己和那类人是一个阶级,现在发现自己和另一类人是一个阶级。我记得刚到Charlottesville时,宿舍楼里有个美国女生说自己要是养狗就养个mutt,我不认识这个词,还以为是一种狗的名称,后来才知道是杂交狗。这个女主人公就是这样,以前自以为是条好狗,雀跃狂奔,躁动得很,现在发现,得是名狗,路才走得通,身边到处都是纯种狗,这犬那犬,而自己原来是条mutt。算了不说了,不然你都要打我,周树人都要跳出来生气,你是谁呀,从小康坠入困顿。总之我是觉得,文化资本是一种特权,但不一定能变现的吧,也就是化成回忆与别人有时当成修养、有时当成狗屎、有时拿来讽刺的东西,像看过许多无用的电影,像《小城之春》。我觉得这是全球化过程的一部分,这些人是历史的一代,横向比较,算是幸运吧,所谓文化上的世界主义者。纵向比较,和上一代比起来也许真的是特权,对生活的感受和判断很不同,但那也就是因为历史。
他说,这个文化资本同时造成一定距离感。拥有这个是特权,我说不太好,一种感觉。
她说,读者阅读时的距离感,还是指这些人物对生活是有距离感的?如果是后者,那是我想要的。
他说,人物想得太多了。这也是特权吧。
她说,当然,但是我觉得上一代的人太少自省了。不过你说得对,这招人反感。尤其如果主人公又没穷到饿肚子。尤其我觉得周围现在非常反智。
他说,有没有可能,你现在这么不开心,也是因为以前你从来没有受过任何形式的压迫?
她说,你受过吗?
他说,算了,那你改一下区块链这个地方。区块链不是货币,只是技术,比特币背后也是区块链的技术。
她说,哦我还以为区块链是交易的链条那种意思。
他说,你总写你不懂的东西。事件驱动,对冲基金之类的。
她说,本来想可以问你嘛。
他想,她当然是有特权,她只是不肯承认。不然她现在应该在坐公交车通勤,而实际上她每天睡到九点,有时他要睡了,她在时差的另一边还没起床。他觉得她太多怨恨了,可以称为spiteful,她以前一直乐于谈这些,她那些朋友都是这样,可她现在终日批评和抱怨,而且开始把自己当成受害者。有时他厌烦辩论,心疼她,问她究竟遇到了什么,她回答,反正问题很多就是了。有时他厌烦她,遇到生活的困难就自怜,又从未好好生活过,抱怨经济压力又无法放弃环球旅游,一生不曾为打卡起床,眉毛弯弯的孔乙己,只想坐顺风车。不上班的人有什么资格谈痛苦?如果她这普遍的、弥漫性的厌世,能够对象明确地转化成愤怒,这个国家就不需要掘土机了。这几年来他逐渐变成了严肃的人,对现实不满,关心政治,为参议员筹款,离收养一个小孩只差一步了。有时他觉得自己以前有点窝囊,如今在这些不满里有了些真正在乎的事情与联结感,由此终于做好了和什么人一起生活的准备。
她说,我有什么特权?我这么穷!而且我是单亲家庭。
他说,单亲家庭在中国跟在美国可不是同一个意思。和阶级和族裔和教育程度的联系不那么紧密。当然也许越来越紧密了。
她说,有人给图书馆捐来一本《活着》,我看过电影,书从来没看过。这次一看,最大的感受是知道嫖跟赌分不开。嫖的人都喜欢赌,体会到什么都来得轻易那种感觉以后,容易上瘾。现在我见识到这样的人了。
他说,当然。我都很惊讶你才知道。
边争辩着这些,她边觉得理解他的意思。你可以说护照和签证都是特权,可以说移动是一种特权,可以说大多数人租房子时本来也都需要付押金,甚至有些人身份证上的字样和民族地域就已经令他们无法跨省旅行,也没有资格租到一间北京的房子,那么她的生活已经是特权,无论她多穷。或者她再穷也不够穷,她买过三千块钱的吹风机,四百块钱的陶瓷杯子,杯子漂洋过海而来,身上有手工画的彩点点,杯底有加工检查它的人的名字,“Inspected by Janice”,每个彩点都带着人的痕迹,这就是血染的风采。
她说,我之前真的以为能长期住在这里,没存钱。有时是大手大脚一下,有时是拿到了一笔设计费,就出去玩了一趟,也就没了,再有就是我心里其实是想这两年先探索一下,不要让自己过得太不舒服,老惦着房子啊存钱啊“发展”啊“积累”啊那些,我以为这样工作状态能更轻松一些。我原来也有朋友是这样的,生活得很简单,拿到钱,买条贵裙子,银行账户又回到四位数,我还觉得这是挣脱束缚的一种方式,不由物质控制,不是总“百年大计”似的。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发现没有钱比有钱更束缚人——你觉得我傻吗?我以前都是和人家一起批判消费主义这些,我可真傻,衣食无忧时的虚荣心啊从众欲啊丧失自我啊,天,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人至少不需要害怕什么。我现在明白了,户口、房产,没有这些就需要许多存款才能活着。要活得安全,太难了。比如一个人,最初只是不想朝九晚五上班,想灵活一点,结果再也找不到稳定工作了,或者他失掉了存款,譬如他误以为生活太容易了,把钱花掉了,譬如被P2P骗了钱,那如果没有家人帮忙,或者自己身体不好,离流浪汉也不很远了。真的,现在我觉得被贷款套住而跳楼,出卖裸照以至于受人勒索,这些故事离我也并不远了——不是说我会那样,我没那么不要脸,我桌子上还有四百块钱的马克杯,我是说,我真的明白了这是可能的,在我的世界里也是能化为现实的,我才明白了我的世界有多脆弱,我也才明白了有钱人才有权爱恨。无恒产者无恒心这句话多可怕呀!难道不是要让有无恒产的人都能过得好吗?人从“好端端的人”到变成流浪汉,这个距离可以很近,我真害怕。这次我看到有印度人在肺炎中要走几百里路回家乡,一步步走,我就想,我没有地啊,没有家乡接纳我,我简直浑身发冷。你能明白吗?
他希望自己说,我能,我明白。说不出来。他说,我尽量。
12
她说,你记得我那件灰色的长风衣吧,带皮领子的那件。昨天我忘在合唱团办公室了,今天去取,口袋里有一只带精液的避孕套。
他说,怎么会这样。报警了吗?看监控了吗?
她说,没立案,监控查不了,因为没有发生侵害嘛。让我自己多防范,说女的不要一个人住,问我丈夫或者男朋友在哪。
他说,有怀疑对象吗?
她说,怀疑谁能成为我丈夫?
他说,别闹。
她说,没事。那个风衣,干洗特别贵,因为肩章袖口是皮的,这几年总穿,一直没洗,脏到不行,正好不要了。
他说,如果我能回去陪你一段就好了。
她说,那你倒是回啊。总这么说有什么意思。我比你强,我不想回去,我就从不说这种话。
他说,我很心疼你。
她说,你父母还有几年?
他说,我妈出来了,跟你提过,你可能忘了。她在里面总蹲着,现在腰不好。我爸减了两次,现在还有八年三个月。
她说,你离开这么久了,根本不知道北京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也从来就不知道在中国当女生是什么样子。你不是问过我有没有受过骚扰?是追求还是欺负,有时是说不清楚的。那次我坐顺风车,你让我注意安全,我们不是已经大吵一次了。
他说,你这样我会担心的。
她说,那我不说了好吧。你的感受不总是最重要的。
他说,我希望你安全。
她说,我得先保证我的生计。像那次你说别在网上约车,坐出租车,我都觉得很可笑。烟味大,司机特别凶,绕了路我也不知道,而且起码一百五十块。还得在路边冻好久,招到了别人还要跑在前面截掉。无所谓了,反正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那边没声,不知道是他不觉得好笑,还是他不熟悉国内网络上这些话。
她急了,说,你笑呀。
13
他说,我下班了。你干吗呢?
她说,我……看窗户外面。
他说,什么东西这么有意思。裸体女人洗澡吗。
她说,那是你感兴趣,我又不感兴趣。
他说,我也不太感兴趣。但窗户外面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她说,不然呢?我做什么?拿一本波伏娃一杯马丁尼斜靠在沙发上?
他说,Don't be sarcastic.我刚加完班到家,真的想知道你在干吗。
她说,我窗户外面有个喜鹊窝。等挂了电话我拍照片给你吧。北京冬天很冷的,树上叶子都掉了,枝条很稀疏,高处就有个喜鹊窝。我站在房间里还看不到,躺在床上从卧室窗户看出去,刚好能望见。今天我醒得早,又不想起来。
他说,几只喜鹊啊。
她说,就一只大的。不知道窝里有几个蛋或者几只小鸟。
他说,大喜鹊飞来飞去。
她说,大喜鹊飞起来才看清楚有几个蛋。——不太好笑吧。我跟你说,我有时真厌恶北京,这个冬天尤其如此,并不是因为我住的地方出了问题要被赶走。现在我真没法工作了。也不光是因为整顿以后屋子里冷,也有关系,但不只是这个。这个冬天类似的事有好几件。有时我觉得什么都做不出来了。
他说,那我给你讲个笑话。一个地名,打你在北京的心理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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