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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什么啊?驻马店?
他说,新乡。
她说,什么玩意,那不是纽约吗?
他说,都行。说正经的,要是离开北京呢?去你说的那些小地方。
她说,也不知道北京是典型还是特例。
他说,我有一个模糊又强烈的故乡概念。事实上是不了解。其实我也想回国去,晃一小阵子,只是不知道能做什么。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时,下楼时你在电梯里跟我说到一个关于向日葵的诗。后来我怎么都找不到。
她说,哦,是黄灿然的,叫《爱上巴赫那天》。我不太喜欢它的标题。
那天可能是盛夏的顶点,
因为接下来,日子便渐渐轻松。
大地酷热,连太阳也躲进云缝里。
城市酷热,连郊区也像火炉的边缘;
树林下垂,变成涂在风景上的一层绿油漆。
山中房子枯黄,港湾里游艇发白,
双层巴士悄悄驶上高速公路;
一架直升飞机在大海上空盘旋,
仿佛飞行员在打瞌睡;更高处
一只海鸥悬着,耐心地守望暴风雨。
高楼群中,鸟声消失,只剩下
城市深处传来的微弱呻吟。
窗台上,蚂蚁麇成一块污斑。
天边吐出一团乌云,像伸长舌头
要把对岸墨绿色的山峰舔走。
那天可能是盛夏的顶点,
我的耳朵向日葵般张开。
和诗比起来,此刻北京与纽约大概都处在冬天的顶点。接下来日子多半也不会轻松,冬夏恐怕也确然不同,对盛夏是在忍耐中等待,而冬天是不抱希望的苦熬,让人缺乏去描画它的热情或者生的信心,每进一天添一点萧索。她经常想要离开北京,做了不太持续的努力。反过来也一样,北京时不时要她离开。上个月她到埃及去,她觉得金字塔挺孤独的,骆驼也是。骆驼真是很孤独的动物。金字塔和想象的不一样,不大,也不是金光灿灿的,是看着它就会难过。很意外。
他说,我想象中金字塔就是个自然背景,对本地居民而言跟一座土山没什么区别。
她说,差不多。
他说,是不是光秃秃的。
她说,沙漠特别广袤,它在上面好小。
他说,人一死,修个陵墓,这么高,这么多奴隶,觉得最荣耀,伟大牛逼。几千年过后就是大爷大妈跟着旅游团过来,合影,摆姿势,骆驼绕着走一圈乱收费。据说金字塔周围特多骗子。
她说,我也说不好。也没有心疼法老。就觉得天地悠悠怆然涕下似的。
他说,我看照片觉得金字塔摆在那里是人力和自然的对比,好像很徒劳。
她说,我有时觉得,现在你我差不多,都是放弃了个人感情上幸福的可能性在生活,如果能遇到什么是意外之喜,但不是目标也不抱希望了。
他说,什么叫放弃了个人幸福的可能性?我觉得就是“不主动参与那些被认为会创造幸福的活动”。
她说,不主动的话,它不会莫名自动到来的呀。
他说,我这几年是做最少量的努力,但恰好做足够当一个普通社会人的努力。其余放任自流。
她说,“看起来也不奇怪”,“好像也合乎礼仪”。
他说,对,打眼一看不奇怪。普通人接受你不是个怪人,认为你没有放弃人生。
她说,努力也是很没有意义,就是徒然。但我也会挺寂寞的。我实际很怕自己会像我妈妈那样,一时意气,结果独身一辈子。虽然婚姻继续下去也未见得好,恐怕也是另外一种“结果就一辈子”。
他说,你跟你妈妈聊过吗?我印象里你从来没说过她怎么想。
她说,她不太跟我说自己,不知道是保护隐私还是保护尊严。她不是个喜欢反思的人,也比较保护自己的生活。和她聊没什么意义,谈不清楚的。
他说,明白。上一辈的人很多是那样。
她说,你周末和那个新加坡女孩约会怎么样?
他说,还算顺利。吃了饭,无感,但也不讨厌。
她说,她也是在孝芬在的那家新泽西医院上班?你说是放射科?
他说,对。是一个非常基本的女生,做的事情,看法,喜欢的东西都比较普通吧。
她说,可是也很难头几次见面就讲出什么独特的看法。真讲出来的人不少倒是装腔作势。
他说,她业余时间是在Netflix上看Friends。
她说,你别嘲笑人家的趣味。
他说,没。已经约了下周五再见。
她说,嗯,我觉得只要无过无失就可以一直见下去。换我会的。绝大多数人都有点讨厌,无过无失很不错了。
他说,我也这么想。
她说,我在想总要给别人充分被了解的机会。我们有时候自以为是,很快下判断。也许人家是礼貌,起初见面,说平常的事,不讲什么看法,也是一种友好。
他说,我说实话觉得这算非常顺利正面的约会,我都有点惊讶。
她说,是吧。都做什么了,吃完饭有没有逛逛。冬天约会,感觉缺点是容易速战速决,夏天春天就容易一道去哪里再逛一下,公园走走。
他说,吃的西班牙菜,tapas,吃完就回去了。不过吃了很久,喝了酒。
她说,那很好哎。
他说,我也想跟你说一下,我其实是打算和她相处下去,不管能走到哪一步。她应该不会反对。
她说,那真是好消息。
他说,如果那样的话,我想就暂时不和你联系了。
她说,好啊。
他说,你自己怎么样?
她说,我最近在想啊,也许我只能跟以前认识的人在一起。就是见过不是这种鬼样子的我的人。不过以前认识的人都已经在很温馨地生活了。
他说,相亲怎么样?据说很丑的那位。
她说,大饭局以后还吃过一次饭。饭局上介绍人建议我帮他的公司设计一款大瓷碗。好笑吧,公司新年送客户礼品答谢,送个碗。据说吉利,一种小型的聚宝盆吧。也是饭桌上当场说起来的,吃饭前,大概大家正饿,他们还在说答谢考虑送酒或者伊比利亚火腿礼盒,从小吃橡果长大的猪,快吃完了,变成送一只碗,换我妈妈肯定要说送一只空碗是大过年的去要饭。做出来了他拿成品给我看,单独吃了次饭。这一次感觉有点像是约会,我也不确定。我都不知道他现在清不清楚那是相亲。介绍人很搞笑,反复讲他是“青年才俊”,我觉得就好像我高攀的意思。
他说,吃得怎么样?
她说,人还行,真的还行。吃过饭又去楼上的酒吧喝了酒。北京现在真是奇怪,净是威士忌吧、雪茄吧,乔张做致的,这些地方都看起来很有钱。
他说,丑吗,这人。
她说,给你看照片。
他说,长得像一种橘子。
她说,幼不幼稚。比你好看。根本不丑。不过喝酒时,坐在吧台椅子上,他变了个魔术,我和酒保一起看。我不喜欢。魔术太造作了,他也知道是表演,我也知道是表演,还要心甘情愿等着被骗。魔术全是关于表演的。我知道约会整个都可以说是表演,一个仪式,把它演好,可是变个魔术,铅笔在耳朵后面别来别去的,我又没办法说不感兴趣,这种事又是铺垫很长,“你看这是一支铅笔,你看清楚啊”,我还得配合,就觉得像合作演一场心知肚明的戏。变魔术仿佛是和盘托出约会过程中的表演性。不是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而是关于他想要被当成什么样的人。那样的话,约会和约会软件还有什么不同呢?本来应该有些不同的。但我这些想法可能也是偏见,你还记得在纽约上州给我变魔术吗?那一年圣诞季节纽约将近最冷的时候,我们去普莱西德湖,那里办过1980年冬奥会,现在一切都很旧了。我们去参观一个旧比赛场馆,藏在足够保存一整个城市的尸体的雪山背后,场馆本身已经废弃得如同尚未建好的一堆脚手架的集合了,根本不能用了,展览还留在楼顶,我们坐露天电梯上去参观,实际不是电梯,是矿区那种露天升降机,开那升降机的年轻人至多只有十八岁,坐在操纵台前,面前只有上、下两个大按钮,他手里拿一个老式手机,红脸蛋仿佛冻硬了,像涂过蜡,头发是那种所谓姜色的发红的黄,美国人通常在偏见下认为这种发色不大聪明,不知道是不是歧视爱尔兰人的余波。我们当时觉得这是我们见过的最绝望也最坚韧的人,也可能是最迟钝最不敏感的人,也像一个圣人,连智能手机都不用,连一本书也没有,就那么戴着手套和防风帽坐在那里升升降降一天,当然他的一个班次或许不足一天,或许是四个或者六个小时,但那样坐着不可怕吗。可他就那样坐着,什么也不盼望,什么也不等待。我们对这件事简直是议论了一整天,回到家后还总是会谈起这个人。我如今在想也不知道这个人能赚多少钱,是长期这样工作还是放假时来打工的学生,感觉也不像,学生总会想要看手机,找乐子的吧,他好像什么都放弃了。不知道他每个小时的工资有多少,这样值得吗,他图什么呢,他看到的希望是什么呢。真的,我那时看着他,想他是不是为了打发时间——因为家庭矛盾、因为恨青春、因为跟学校里的人处不来、因为是个怪胎,就是塞林格喜欢写的那些事情——才来做这个工作,那时我没想可能是为了工资,根本没去想这个可能性。也许是因为他太年轻了,我一眼看过去以为年轻就是忧伤,苦闷,我的天!年轻就是穷啊,就是更有可能没有房子,就是除了家庭矛盾、除了青春、除了跟人处得来处不来、除了是正常健康还是怪胎以外,手里什么都没有。你有没有发现,电影也不拍为了钱工作的人,表面上拍,实际上不拍的,镜头都放在人因为情感或野心、历史或个人选择而受的折磨上。没有人拍那些日复一日,大概太难拍了。换我,去画它,也不知道怎么表达,难道画腰椎吗?结果日复一日总是一个能指。其实它是一个所指,对不对?真真正正受苦的人,在受的苦就是苦本身,不源于什么,也不带来什么,镜头却都执迷于那些原因和结果——情绪、感情、轨迹,天。我现在都惊讶,那时候我们好像从来不谈生计问题,虽然你和朋友会谈要不要去读个商学院,要不要转行,或者比较一下信用卡积分和航空里程的优惠,但好像不是真的在为钱焦虑,不怕失业,不怕被撵出去,不怕一无所有。我那时候已经有点女性主义,总在跟人谈图像里的平等和社会政策这些事,可那时这些想法的基础是自己没有真的为生计发愁过,总是买东西,虽然都是买打折的,但都在吃有机菜。那时候的生活,现在的生活,都很可怕,不一样的可怕,都很虚假,不一样的虚假。我离受苦还远得很——你不要再说特权了,我来替你说——可是我真难过。唉,在普莱西德湖我们到山上去滑雪,那时你还完全不会滑雪,现在你滑雪很厉害了。有一天晚餐时我们都喝多了,你在餐桌上给大家变了一个纸牌魔术,还有叉子魔术,好像是折起来一张纸架成斜面,然而叉子怎么都不会滑下去,具体是怎样我不记得了,那天夜里大卫德在度假酒店房间给我们拍了一张照片,后来我也再没有见过大卫德了,照片里你罩了一只不透明的塑料袋在我头上,太讨厌了,简直要闷死我似的,你冲镜头笑,我看不到镜头,手臂从塑料袋里伸出来,方位倒相当准确,手指竖在镜头正前面,冲镜头在比胜利的手势。
他说,我记得呀。
2018—2020,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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