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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另一次换座位的经历是在高铁上。一个系蓝绿丝巾的女人临近开车时走过来,有对黏腻的情侣已经坐了她的座位,她换座坐到我身边。我正帮助她把旅行箱放上行李架,车就开了,我踉跄一下,险些抓住她肩膀。现在想来,她的年龄和外表不好形容,换我的朋友W也许会说她看起来像那种对生活有渴望的成熟女性。我想《新龙门客栈》里的老板娘若穿上套装走进CBD就会像是带有一张经历过风霜的创业者的脸。我也见过好几名女律师隐藏着美国人眼中酒吧招待式的身材,人就是这样,能与环境达成新的协调与新的格格不入。
我的经验是,有一些钱的女人常有一点愁怨。而男性比较简单,不那么穷困就不那么苦恼。
应该是一种默契,要屏蔽或是对抗走道另一侧那对情侣的亲热情话和调笑声音,我和她逐渐开始聊天。她说她去上海办事。那么,不是出差或者探亲了。我想象了一下艳遇的可能性。从洗手间走回来时,我发现那对年轻情侣接吻时,鼻子和下巴会碰到一起,凑成个倒三角形,嘴巴双双撮起来像小鸟。这青春的光晕,这肉体的合金!或许我应当不好意思看,但这场景真是奇特,我不禁再瞟一眼。没错。这样鼻子不会疼吗?
我告诉她我的观察,希望和她进入话题暧昧一些的水域。她说,她觉得人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少机会去做以不适去换取乐趣的交易,三十岁后的不适往往只是命运派来的不得不忍受的痛苦。她顿了一下,转而问我,你有没有经受过什么痛苦的事,必须忍过去又难以排解。
其他人的成功令我最痛苦。不过我回答她,我还是小男孩时,放学后发现父亲已经把我的小火车送给了他同事的孩子,这是我曾忍耐的痛苦中印象最深的一次。
“你呢?”我问。
她告诉我她还不知道,她猜想对于大多数女性而言生孩子是最疼痛的,她没有生育过。“不过我很快就会知道了。”她说,她此行是去上海做乳腺癌的乳房切除手术,她三十七岁,在活检发现恶性肿瘤前,她的乳房从来不疼,看到报告后的这些天来她开始感受到明确的无法遏止的疼痛,就在左侧乳房的两点钟方位,恶性肿瘤的位置,越到晚上越明显。医生告诉她这多半是焦虑而不是病灶所致,如果疼得厉害,可以在安排手术前这些天里吃止疼片,冰敷乳房。冰敷乳房让我想象了一阵子,不过这时我对艳遇的设想已经全部结束了。我想她知道此前我在尝试某种口头的挑逗,尴尬中我责怪自己,只是此刻不可能再换座位了。
她说她不得不尽快手术,但她决定坐高铁去,让这个过程略慢一些。
后来那对小情侣也安静下来,睡得像昏迷过去,依旧握着手。绿叶和青春都刺痛我的生命,有时我觉得这个国度的青春太多了。
偶尔我在旅行中看电影。西方电影经常有郊区家庭主妇或中年女性与水管工、园丁、雇来割草的年轻人之间发生轶事的桥段,水管工敲门,主妇走出厨房,配乐都情色起来。我现在明白,与其说那是女人的幻想,不如说是男人的。男人幻想自己年轻力壮,轻易取得一切,男人想在水管工身上看到自己,仅凭借纯粹的自身,就既得到成熟的女人(而且是由她们主动自窗内窥视和追求!),也得到年轻女人(毫无疑问又缺乏难度而没必要呈现其过程)。
这是不现实的。在飞机上的屏幕中,我看男人的梦。
6. W
我的朋友W在一所大学教艺术史。他在飞机上改文章,因而他反对如今高空也布置Wi-Fi的做法,说少了最后一块清静之地。他也不喜欢好舱位,更愿意连续几个小时挺直后背面对笔记本电脑,他说像待在图书馆,连旁边的人会和他的手肘抢位置这一点,也像图书馆。
我们一起长大。W是我的小学和中学同学,我们还是孩子时,有一种糖叫“大虾酥”,家里有人去北方出差时才会带回来,上海本地是没有的。它表面的酥皮是橙色的,形状接近大白兔奶糖的长圆筒形,上面划着一道一道的深红宽斜线。我是到长大以后才意识到它是因为颜色像煮熟了的大虾,甚至像龙虾,才有了这个名字。这种糖有馅,比我们平时吃的酥糖要甜,几乎像水果糖一样甜了。当时W说:“这个糖,甜度很高。”他不会说“这个很甜”,他说:“甜度很高。”
我早就知道他会成为学者,以归纳与表达概念为生。那时我没有看出来的是W会成为愤世嫉俗者。他说他的手稿不会被国家图书馆收藏,他的研究没什么价值,并不会擦亮什么东西,他本以为能在知识的金字塔上垒一块新的石头,逐渐发现连擦干净一块石头都颇为困难。受折磨已经够了,职称也够了,现在他不申请研究项目,写一写钟意的题目,在会议中和老朋友碰面。他说,有些学科是团体作业,得养活别人,幸亏他只需要为自己负责,他还说,改文章是最愉快的,改第二稿比第一稿舒适,改到第三稿更舒适一些,他情愿永远都改文章,但那样的话,什么时候去写呢?这可能是一种存在的困境。
退役数学家原本是W的朋友,以前在国外的同一所大学,因为W的关系曾做过我两个星期的室友,后来不再联系,最近几年又重新认识。他有三个孩子,英文名都以T开头,Tommy、Teddy、Tiffany。最年幼的T和我女儿在同一所小学,我们曾经试着相约一起出游,不过后来发现那更需要两位母亲建立友谊。于是还是回归到W、数学家、我一起吃饭,加上其他不固定的朋友,一般由W带来。
我和W太熟了。其实我想讲的是数学家。如今他和我是广义同行,有时我们会聊聊行业里的事,不过有不合作的默契。他比我成功,比我年轻,一度是超级交易员,我喜欢听他讲故事。他常看历史,赵高与李斯合谋篡改秦始皇遗诏、扶苏之死、苏武的谋略、王安石、袁世凯登基过程中的秘闻,谈的最多的大概是明代和清代,红顶商人和洋务运动的故事,就仿佛他也多少有要以什么改良什么的雄图。
退役数学家一度拥有的雄图是在学术界。别人眼中他是十足的成功者,在他自己的故事里,他则是个受挫转行的失败者,人生道路一度简单,硕士、博士、博士后,一条直线,之后那年他未能找到教职。有些人会再试一年或者两年,或者三年或者四年,继续做博士后,去差一些的学校教书,带着某种坚持,非要继续做研究不可,直到做出些东西来。他则放弃了,认为这是他并没有研究方面真正才能的一种根本证明,他说,在那之前几年他已经慢慢意识到这一点,始终不愿承认,到这时他必须要承认了。他去了华尔街,后来回国,一直做金融,跑马拉松,T大和T二每年都参加美国数学和科学的天才营。不过他坚持认为孩子不如自己小时候聪明,自己三十岁前无需在电话本里保存任何电话号码。
他说话时夹带英文,比如他说自己离开学界时scared,害怕了,恐惧于自己缺少才能,逐渐决定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到如今,和数学家重新认识以后,我会觉得他与他未竟的梦想之间有一种奇特的缱绻——他度假时会在一个网站读学者在线发表的论文草稿,他说平时也想读,可惜杂事令他难以维持数学需要的专注。我想可惜现在没有苏武了,天选者历经磨难被放逐到荒漠草原,又在某个时刻令人意外地再次归来的故事,只属于古典时代。况且谁能说自己是天选者呢?你真正经历的唯有放逐,并且是由你自己主动走上马车。
在W和数学家结下友谊的读书年代,他们都不能忍受当助教时的义务,在office hours接待学生答疑。W是因为外语不够好,这种时刻往往觉得自己笨。他说他摸索出了让本科生满意的诀窍,“探究式学习”,不给出答案,用小棍子戳他们,你感恩节假期过得好吗,你觉得这门课有什么需要改进之处吗,你写作业时遇到了什么困难?然后,对于这个困难,你觉得该如何解决?告诉我你在这篇论述中看到的不足。学生带着更多问题离开,感到彷徨在学院高贵、神秘、硬邦邦的大门之外。数学家则相反,他不能忍受他所见到的笨蛋。美国的本科生有一些太笨了,当面算给他们看也不理解,答疑时间让他仰天长叹。
W说,幸亏你没有再在美国教书。这是种族歧视。
数学家说,没办法,我就是对笨人敏感。
他对健康也敏感,频繁造访医院,几次怀疑自己得了绝症。有时去一家男性美容沙龙保养前列腺。
数学家不担心歧视。他会训斥下属,“这么娘!”时代变了,他担心Tommy和Teddy会在夏令营里遇到同性恋老师并以为那是酷,“都是阿乌卵”,他在我们的饭桌上痛心。除了转行受挫这件事带来的长久叹息外,他在中国非常愉快。
我常听W和数学家讲他们的故事,他们遇到的人,憎恶的人,忘记又想起的人,他们对时代和冲突的看法。每个人都需要讲一些故事,好能活下去,就像我女儿需要讲述虚构的事,她一定要讲出来,从小就是如此,小兔子和胡萝卜的故事,后来是小女孩被跑出作业本的妖怪吃掉的故事,不然睡不着觉。她不是那种需要听故事的小孩子,她需要源源不断地讲故事,就像大人。
我没有正面遇见过死亡,也没有过什么奇遇,不过我猜想,在那种命运转轨的激烈时刻,人会尤其明确地意识到我们生活在故事当中——说不清结尾,把人甩来甩去的故事。古代传奇就往往是没有结尾的,这是W的理论,说古代常常是在一场奇遇之后什么也不改变,什么也不发生,事情就那样,不平顺,然而也就过去了,像家庭。农夫挑着鹅笼进城去卖,在路上偶遇书生,书生非要跳进鹅笼去随之进城,也就跳了,笼子重量没有增添。书生又以魔法神技召唤来几个女子,和他们一起饮宴,也就饮了,后来书生和女子都消失,故事结束,农夫又走在进城去卖鹅的路上,鹅价依旧三千钱,他的人生也不像好莱坞电影,没有要命的转折,无从判断高潮或结局,农夫所能做的只是向别人讲出自己历经的故事。
经历一些事时,我会意识到我期待把它们讲给W和数学家听,就像现在我告诉你这些。在事情发生的正中,我开始考虑如何讲述它们。不算倾诉,没有言出为论的感触,这些事和生活也没有深刻的关系,无非先讲出来,就如同谈论历史和贸易战,那是W、数学家、我毫无意义的聚会的主要内容,比其他毫无意义的饭局要少一些后果。因此我始终乐于等待W找我去吃饭。
我更喜欢听W和数学家讲他们的故事。我的故事没意思,经常只是看错或误解了什么东西,没有后续,缺乏寓意。
比如越来越经常看错。上个月某个周末带女儿去玩,在景区公园门口看到广告牌上印着巨型孕妇,上衣撩起来露出全部肚子,让我讶异社会的开放,更疑惑广告摆放位置的无厘头。再一看,是地球,没有孕妇也没有头,深蓝的底色之上我们要保护一只白色的地球。
在飞机上我抬眼看到穿成套紫色制服的空中小姐,觉得她的眼睛和眼眶也是紫色的。
女儿在超市里拿起袋装葡萄干零食,Sun Smile,我看成Sour Smile,酸楚的微笑。
太太在家看纪录片,我看着字幕,“纪德的《窄门》”,看成《窍门》。
另一次,手机新闻里的“政治”变成“洗浴”。
我大嫂是眼科医生。我曾经去她的医院检查,她的同事对于我的视力问题没有做出什么诊断,听到我的工作性质后,告诉我少用眼,不要过久面对电脑,我说那不太容易,治疗便结束了。大嫂为自己的职业自得,我印象很深的是,她在年轻时最初随我大哥回家时曾经说,眼科少有绝症,但谁家早晚都会有青光眼和白内障,老人终将变得更老。那还是几十年前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记得,这比绝症听起来更像一种难以回避的判决,死神借科学的表述立下骄傲的路障。
上一次见到W和数学家,W刚刚从京都回来,他说在飞机上改文章,只差一点就能全部改完,回来后杂事纷纭又要搁置。本来飞机上时间足够,可惜脊椎反抗他的意志。我怀疑他是因为不和孩子生活在一起,延长了我们在青年时代都曾经有过的关于自我所有权的假象。做父亲的人会知道,你从未有一刻拥有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和你完全不同,因此为人父母者在偶尔发现孩子促狭的笑容像一面令人惊骇的镜子,或者第二个脚趾也比第一个脚趾长,或者同样不善于拍球时,才会那样惊喜。孩子让你发现你的时间不属于你自己,你的家庭也不属于你自己,你的床垫、你的马桶、你的整个人,没什么属于你,在衰老前你早已经清楚你不能主宰你的身体。数学家说,他在青春期时就懂了这一点,是他的身体主宰他的意志,不是相反。那时双方展开持久的斗争。到现在,二者都明显地衰竭了。
7. Why?
退役数学家教了我两件事。一件事关乎概念,一件事关乎选择。关乎概念的事是这样的:他说3+5=8不是数学,那是人的规定;但3+5=5+3是数学,这是发现一种规律。其间的差异我始终没有完全理解,因此给我造成了很深的印象。
W说,到某一刻他明白了为什么数学不属于科学门类——数学是专横的,不像物理,数学不是发现关于自然世界运行的法则,而是发展出自身的一套逻辑,就像建筑出平行时空。
数学家说,但数学逻辑本身也是对更纯粹的世界的发现,有其客观性。
W说,比专横更可怕的是在专横中识别出美妙和神奇。你把数学——把专横当作神学。
数学家笑了,说,你这个自由主义者。
另一件关乎选择的事不是数学家本人的经历,是别人的故事。他说他有两个熟人也离开了数学界,算不上朋友,多年来没有再见面。与他们不同,他自己是向前看的实用主义者,在决定进公司工作的同时就知道不会再回头,即便他同时认为数学是他最大的爱好,并且在做出选择时远非心甘情愿。他总强调,如果当年能找到教职,他就不会转行,他是不得已。当年他已经逐渐认为自己缺乏数学方面的天才,但只要再得到多一点支持,比如有教职摆在面前,他就能够接受自己的局限,继续半生以来的轨道,逃避自己已经认识到的不足。而命运——他说“形势”——不容他回避,非要他正面看到自己的不够格。
那两个熟人没有像他那样下坠进入金融业。一个在家炒股,另一个算力强劲,担任美国东南部德扑俱乐部的主席,比赛奖金足以养活自己在家做数学。两个人的理由和生活方式,至少在他们刚刚离开学界,他还能听闻其消息的那几年,按数学家的猜测,应该是类似的:既没有放弃理想,又做了良好的修订,改善了家人的生活。人减少生存压力之后,不是一切都会好一些吗?这难道不是和转行上班一样能够保障生活,同时又比上班更多保全了自由,不需要听命于谁,也就保全了数学的可能性?因此数学家认为那是幻想。要自由,还不如去送比萨饼,不占用精力,你可以赚一点钱,同时思考。他用英文说,It's okay to do something you don't quite care about,人可以去做自己不在乎的事,就像去健身。送比萨饼和健身一样是放松的方式,而炒股和德扑比赛后,你会累,身心俱疲,你需要再去嫖妓或者健身让自己放松下来。之后就没有数学了。
他在转行时也感到恐惧。并非害怕穷,而是怕如果继续在学界滞留,未来失败后不得不照旧去华尔街工作。倘若那样,不如早去。他怕的始终是数学不行。别人认为他过得不错,但他却认为自己是选择了容易一些的道路,索性放弃了和有才能的人继续竞争下去的压力,从决定转行那一刻开始,就完全是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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