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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家喜欢用英语思考,即便如今回到国内生活,创立了自己的基金、几乎只和同胞打交道之后。他说用外语做决定能减少情绪化,最大化效益。我对此很怀疑,我觉得他恐怕本来也没有太多情绪可言,他的情感可能是“T群”“T簇”——我乱编的概念,总之他在乎和他有关的人。他极端在乎他的家庭,但那是一种情感,还是一种分类?有关系,则他联结;有动荡或危险,则他有对立。联结生成联结,对立加强对立。

W批评数学家判断事物时,不论事之对错走向,独强调人应采取的行动——人只需与大势产生关系。天下事自有其势,应时顺势而动则赢,以往靠敏锐的眼光和判断,而今借助光纤和算法,总能保证人及时掌握时势,从中得利。因此生活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实际上并不重要。

这是否也是一种数学的秩序?5-3=2,(-3)-(-5)依旧等于2,无论旁人生死,世界繁荣衰退,国家的进化论,你总能赚到2。

不过他说2008年金融危机时他真的陷于深重的恐慌之中,担心失掉工作,甚至一辈子失业。那时他已经有了T大和T二,妻子正怀着第三个孩子,雷曼兄弟破产时,他们夫妻刚知道T三会是女儿。他当时的计划是去送比萨饼。

这件事让我想起我曾经历的一种欺骗性的决策。许多年前,我还年轻时,经济舱服务人员会问飞机餐是要牛肉还是面条。实际上二者是牛肉米饭,以及蔬菜意大利面加马铃薯。在商学院我学过“决策科学”,如今这类课已经镶嵌在大数据以及机器学习中,不过我当时最感兴趣的是人真实的决策机制受到哪些因素影响,比如信息、时间、计算能力。我的猜测是,如果问“牛肉米饭,还是蔬菜意面?”,乘客的反应时间会加长,会问“有牛肉意面吗?”“有蔬菜米饭吗?”,甚至,“有蔬菜配中式汤面吗?”空中小姐不希望工作中面对更多问题,尤其是来自经济舱乘客的。结果是人面临范畴完全不同的两项食物的比较:牛肉,或面条。一种强暴的分类重组,打散你现有的概念范畴体系,让你在配料和主食间做选择。我尽量做一个亲和的人,但面对这种问题,我最自然的回答会是,我要牛肉面。

如今中国旅客变得如此重要,飞欧洲航班的主菜设计出水煮牛肉与煎鳕鱼的双拼饭,决策科学家则如故,不希望你指向菜单上的水煮牛肉或煎鳕鱼,力图避免谁问“能不能只要鳕鱼配长相思?”。

她们想听到糊里糊涂的“双拼”。

听过德扑故事后的两三天,我经过一家新派葱油饼店,年轻人喜欢去拍照,兼卖咖啡的那种。正好是堵车中长久的红灯,我看着店外广告牌选印的食客评价,“外卖盒子像比萨饼一样,真棒!”跷大拇指的符号。想让人自自然然、糊里糊涂地觉得,真棒。

像比萨饼,真棒。Why?

8. 教训

我想要告诉女儿我曾经历什么。粮票,我不记得它的细节,但与欧洲人交谈时总可以回顾历史,聊聊食物配给制,那联系到他们“二战”后的记忆。其实,对于不掌管家庭经济的小孩子,货币机制不太重要。我曾亲身经验的历史倒流式的变化,是2001年阿根廷银行系统瘫痪,比索崩盘,那时阿根廷人无法拿出现金,让我感到回到自己已经淡忘的七十年代。

我也经历过没有互联网的生活。去年,女儿的班级请家长轮流去学校演讲,特别鼓励父亲出席,也许想要从我们身上挖掘出父亲本应有的东西。全学期的安排表格上,我看到一位家长讲“芯片的故事:从《瓦森纳协定》讲起”,一位人事总监讲如何对待冲突和困难,还有一位在薯片公司工作,他讲了两次,“味道之谜”,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化学”,据我女儿说,受到最热烈的欢迎,不像我讲世界货币金融体系的那一次那么冷场。他们都比我年轻很多。还有一位父亲讲互联网的发明过程,对于从小使用iPad的孩子,这像骇人听闻的考古学,最重大的历史分水岭。我倒觉得,人类社会有网络前后,区别说来大,想想又未必。有车轮之前和之后的生活,真的不同吗?

我倒是想到,像网络那样,从发明到繁荣到成为泡沫,到变成人无声无息习以为常的依赖对象,到成为矿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自我创造机制、生产出非现实的财富,并随时有可能破灭,这简直是男人的一生。大佬无一不是如此。

回顾往事我很少震惊。我会想的是一些正在实现中的东西,没什么伟大之处,但让我觉得怪诞、激动。北极圈上也有了Wi-Fi,星际旅行中可以喝香槟了,泡沫形态的。也就是说人能够以纯泡沫来喝大家日常激赏其泡沫的液体,可评论者说:“但那不是真香槟。”这是我最近这段时间最喜欢的笑话。

W说如今的学生让人很难理解。有学生买鲨鱼毛绒玩具,很大一条,拍自己与玩具在宿舍床位上的合影发到网络上说那是他的女友。有学生3D打印出一只蜥蜴,起了名字,带去各个地方,期末考试时一定要摆在桌子上,否则会冒虚汗。很多学生有抑郁症或者焦虑症。请假条经常写是由于情绪原因或恋爱分手而无法上课、发言、交论文。W说学生写在网上的话莫名其妙,邮件行文用词也怪诞不明,有人叫他“W爸”。他说,也许因为他和他们一起抱怨制度,不试图教他们什么,即他不准备做一名教师。

不教人道理也是我不多的优点之一。我不想太像老人。

到处是人生哲学。公司里的年轻人写博客谈论生活智慧和识人术。餐厅菜单首页以格言开始。公司行政买来的走廊墙壁挂画和茶馆墙上的山水以不同的方式想要让你突然开始思考人生。连在空中时也是,飞机上充满鸡汤和训诫,有些听起来像禅宗的指示。

——“让自己清爽一下”,句号。“这块湿巾是无需香皂和水就能擦拭自己的最完美的方式。”Refresh yourself. This moist towelette is the perfect way to refresh yourself without soap & water.

——“享受吧”,带感叹号的挟持。Enjoy!!

——“你必须先帮助自己再帮助别人。”Before you help others, you must first help yourself.

——“必要时要求协助。”Ask for assistance.

——“离开是连接的前提。”The first step towards connection is departure.

——“系好安全带。”Secure your seatbelt.

——“遵守规则。聆听指令。”Comply with rules. Listen to instructions.

——“别抽烟。”No smoking.

还有你不得不注意到的类似于讽喻的事实。比如,不同舱位的急救设施位置不同。比如你逐渐会意识到肚子的体积会让安全带不舒服,我在四十六岁时意识到这一点。比如,飞机会在广播中宣布,它在“坚持爬升”,keep climbing。这对于一架机器来说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像书名,<i>Lean In</i>(《向前一步》)的续集,机械界的励志书。

还有一些发现与指示像幼儿园里的生存指南。比如记住不要弄坏烟雾探测器,至少别被抓到。比如向你提供服务的人也掌握你的生命线。比如倘若你用语言而不是肢体回答问题,Yes,我知道自己坐在紧急出口旁的座位,我可以在紧急时刻协助他人,你就可以吃午餐,睡一会儿。与幼儿园的区别是在飞机上你不需要表现好就能分配到更好的食物作为奖赏,只要付钱,戳破了平等的谎言。幼儿园按年龄分班,没有快班和慢班,也没有考试,每个孩子在探索中感受自己的特别之处,那是虚伪的。

航空杂志上还登载我母校的广告,商学院如今在大力推广在线课程,“在哪里学习都可以,想成为任何人都可以”(Study anywhere. Become anything.)。这么多年过去,谎言如故。

9. 悬空

我工作上的辉煌点是一场内幕交易。那是我刚离开纽约回国不久时。行业飞速生长,整个事情我做得比较谨慎,也担心会有不测,因此又离开国内,驻布鲁塞尔一年多,女儿出生后回来。交易的细节不值得细说。打了多种擦边球,我也不擅长讲自己的遭遇,我更喜欢讲别人的故事。况且,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故事吗?我们不生活在故事里,我们生活在几种模式里。厌倦的、改换方向的、富贵险中求的,我们分别称之为坚韧、出轨、闯劲。

多年间我在篮球场一般大的地方往来徘徊。换独立办公室,换有窗户的办公室,换转角办公室。

当然我也不是不承认时代变迁。比如现在咖啡店开始有奶泡勾勒出驯鹿图案的巨大杯卡布奇诺了,我发现自己端起来费劲,至少难以在单手端着它时还有杯子不晃动、咖啡不洒出来的自信。我的左手尤其容易发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咖啡?喝到嘴里的那一秒,花纹就会变形。这样的产品看似追求完美,实则玩世不恭。人们越来越迷恋易消逝的事物,短暂一刻的美和愉快,这是我父母那一代人难以接受的。公司里的年轻人都喜欢猫。W说过,在古埃及人们也是喜欢猫和享乐,这两样事物总是齐头并进,猫是一种时代标记。

我一度的老板P,经历过不少常人眼中的时代变迁。他如今年近七十,当年是大陆最早在华尔街工作的人之一。他因为一场风波短暂入狱,释放后不得不去美国,此前,八十年代他还在北京时,担任过一位高层的秘书。他一直后悔自己做了金融而非实业。他说,到末了,金融都是在找机会做人的生意,从根本上讲是在桌子底下谈成交易,慢慢越来越少成就感,年纪大之后尤其如此,都是数字。如果时间能重来,他宁愿做制造业,或者经营一个马场。我常常想到他这些话,不过他最近这些年才跟我讲这些,我已经不可能也丝毫不想改行了,虽然我考虑过如果是在二十六岁时认识他,尊敬他,信服他,听到这些后是否还会走我后来所选择的人生道路,在选择的道路上能否享受到我曾经享受过的那些愉快。

我和P现在也常见面。他关心中国史,实际上是关心政治理论,有时转发给我一位年轻的体制外历史学者的文章,那个人对中国的历史循环和近代变革持有一些宏观看法。我不大喜欢那些文章。我曾经试着把数学家介绍给P,觉得他们有共同爱好,然而他们两个不投缘,在桌前有一种尴尬的气场,后来也就算了。

人一生中只有很有限的几项真正有意义的决定,会主宰你的日子是否有意思,P曾经告诉我。我不知道P眼中哪些决定算是有意义的。他有过三次婚姻,第一任太太是内地七十年代的风云人物,第二任是一位很成功的企业家,我和她比较熟,其方言腔调特别,以她的说法,她是“七爷家”,新近这一位太太高中学历。有一次我去找P吃饭,他说不便走远,约我在他家楼下的咖啡馆见面。我们谈了一两个小时后,他冲咖啡馆门外招了招手。门外一名撑阳伞、戴墨镜的女士走过,看到我扭头,装作没有看见我们,继续向前走去。P说那是他太太。“她每天散步。”他说。我当然知道她是来查验他是否真的在这里,究竟和谁在一起。

在工作中我习惯了人对困难、对业绩、对潜力、对我的言过其实近半年来,我得到的最真心实意的夸奖来自牙医。上次洗牙时,那个戴眼镜的年轻牙医从口罩中说我是他在这家诊所工作以来遇到的口腔清洁保持得最好的人。

10. 荣耀

我太太周末例必去做美容。大概类似于男人的雪茄俱乐部,无伤大雅的爱好,与同性共享,一起打发时间,也是一种轻微的毒瘾。她的美容顾问E也兼代理香港保险业务。我不能理解,保险属于投资,为什么比起我,她更信赖一个给她除皱纹的年轻女人的意见?总之,这个周末她从美容院回来后,说E告诉她,内地和香港本地买保险的风格不同,内地客常常是买给孩子,香港和海外的习惯则是用重疾险来保障大人,覆盖家里赚钱的人一旦出事后的收入。内地父母在这点上是非理性的,自己更可能生病,却更害怕孩子生病,并且准备好倘若孩子出事,更需要用保险来保障家庭的“正常生活”不做改变,多半会再生一个替代品。太太对所谓的文化差异感兴趣,我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E告诉她的,有多少是她自己的解释。这块土地向来具有某种让她牵挂在意,又让她拒斥思疑的特殊性。

我父母那一辈会觉得我太太的讶异其妙莫名。对于老辈人来说,子女出事是巨大的打击,但生活当然必须要过下去。他们经历过相当多的打击和变革,政治上的、经济上的。儿童的生老病死可能对于生活在大致平顺的年代里的人才是最大的、不可逾越的痛苦。对于我呢?我不知道。

在我女儿小时候,保姆曾经问她,你最喜欢谁?我不赞成问孩子这种问题,但对她的答案好奇。女儿回答的是妈妈和一个动画人物。具体是哪个我已经忘记了。当时她也问我太太,妈妈最喜欢谁?我太太说,你爸爸。为什么?他是我丈夫,他是你爸爸。

其实我从未感受到我是我太太最喜爱的人。我会觉得我是她选择忍受的人,她选择去折磨或者她选择受其折磨的人。或许我和她对“喜欢”的看法不同。我太太是多种矛盾体的集合,她喜欢做公益,但人生观消极,对任何事都有现成解释。比如,她说她人生观消极是因为她是个斯多葛主义者。我想这样的解释说明她丝毫不想变得积极一些,“××主义者”,等于说她自愿选择成为这样的人,她始终会是这样的人。

女儿长大后,我问过她最希望认识谁,最想见谁。她当时说,Lady Gaga和Francisco。哪个Francisco?她说,阿根廷的。我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明白她说的是教皇方济各。她语言的世界和头脑里的世界都与我不同,不过我很高兴她没有选择更危险的宗教领袖。

你呢?她问。

好像没有,我说。

那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呢,最想见到谁,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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