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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总理,我说。
我并不总关注她。连续几个月忙起来,出差多,她妈妈带她去旅行,回外婆家长住,我再见到她时就会有点陌生。有时她显得成熟得很快,有时是自以为成熟的幼稚和刁钻。她经常挑剔食物,每一个阶段都有坚决不肯吃的东西,先后走过不吃猪肉、吃猪肉但不吃牛羊肉、只吃素食和鱼类、只吃素食并且连蛋奶也不吃的阶段,我想这是小姑娘群体中的一种时髦,不同阶段哲学和人生观的变幻体现在对衣服、食物、朋友、明星的选择上。原本她喜欢玩极限冒险类的设施,去年突然开始恐高,说有强迫症,要求去看心理医生,过一阵子又自愈了。
去年她在佛蒙特州上夏令营,发现有女孩早餐只吃冷食,例如酸奶加一把葡萄。她说,只吃凉的东西,so cool。我觉得有点好笑。但对她来说这相当重要。她说在这些活动中,没有人问她:“为什么穿这么少?”“为什么吃素?”在家里,即使是在她去的双语学校,当她说她不吃猪肉时,老师也问她:“你是回民吗?”
“不是。”之后老师问:“那为什么不吃?”
我告诉她这已经相当尊重她了,换我小时候,老师和家长都会为了你好,逼你吃下肉。
在一次滑雪训练营上,营地提供好几种炸肉饼,有牛肉饼,有用素食材料做的仿肉饼,有不加鸡蛋和奶酪配料的肉饼。回来后女儿对此津津乐道。我想她奶奶会认为这些花样都属于虚妄,小孩需要吃鸡蛋,喝牛奶长高个子,必须吃肉,而且,无论换几种肉饼和几种不同质地的面包,不都是汉堡吗?奶奶会心疼她,一定要做出四种小菜和汤才不算单调。她奶奶还有一种笃信的宗教,就是小孩都爱吃甜的,粥里也要加红糖。我已经学会了不逼她吃肉,但我多少和她奶奶站在同样的立场,需要说服自己特意抱持宽容的态度才能接受她的“饮食偏好”。我太太则像个女圣徒一样捍卫她眼中的多元文化主义,认为用素食做成炸肉饼不是虚伪或者无谓的工作量,是尊重人的个体选择。
我可能没有政治,但我有效率。十二岁的小学女生真的懂什么是饮食偏好吗?她的任性背后有医学的必要性吗?退一步说,有什么她真正的理念或者性格作为基础吗?还是只是突如其来的赶时髦,看了手机上流传的某种科学,或者明星和高年级女生这样做,她不愿承认自己是附庸,就冠之以保护动物的哲学?而如果有饮食偏好,为什么不是自己准备,为什么要影响别人?加重厨师的工作负荷,你们这些支持自由的人就不在乎了吗?要知道权利基于学费,为那些她心血来潮的幼稚的多元选择提供保障的并不是什么尊重差异的社会文化态度,是我们交的钱。太太像看怪物一样看我,非常恼怒,我认为她夸张了她的情绪反应。
“牛肉,鸡肉,还是素食汉堡?”
“素食汉堡。”
“来,这是给你的。”享受吧,with pleasure,把交易表白为支持。
在这样的小小对话中,女儿迅速选择她的站位,标准简单且个人化,她是否感到舒服,她是否受了冒犯。这些小事有时让我觉得她积极天真,有时觉得她愚蠢浪费,有时觉得她正在离我而去。
女儿和太太有一些她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和笑话。我会希望再有一个孩子,而太太一直拒绝。我问女儿,你想有个小弟弟或者妹妹吗?女儿用英文说:“我不介意要个弟弟。”太太在旁边接着用英文,“不,你不想要。不要受意识形态的欺骗。”女儿说:“我只想折磨他。”两个人笑起来。她们喜欢这样。
很多生活里的事都忘记了,又倏忽想起来。我越来越像年老的金鱼,或者是金鱼和远古恐龙的结合体,只记得最近和最远的事。太太告诉我,女儿班级里有同学家长每周都在朋友圈贴出当周育儿纪事,还有家庭年终总结与新年计划,“本年度预计家庭海外旅行四次,学会单板滑雪”。非凡的责任感、事业心、进取心,为自己布置下无穷尽的任务:从育儿纪事,到对纪事的纪事,就像上班时最占据你时间的工作一定是关于工作的工作,我们称之为沟通、联络、前瞻意识。
今天下飞机时,开舱门冷得惊人,雪化了,要坐摆渡车。你最讨厌的是什么?女儿在幼儿园时回答,巫婆、黑夜、猕猴桃。当时她也问我这个问题,我回答,摆渡车与蛇。她说,三样,第三样是什么?我说,没有了,其他都不怕。为此,她曾经崇拜我。
11. 莲花
如果再有一个孩子,我确实希望是儿子。不是重男轻女,也不是为儿女双全,而是我从来没有真正习惯过只和女性待在一起,藕荷色的卧室,多种颜色的水晶杯,儿童台灯上荡漾着珠帘,餐桌中央天青釉莲花碗中漂一朵切花,回家即是轻轻的欢笑,不吵闹,总会有人持续在说话,我也总试图避免惹到大的或小的不高兴。
我和两个哥哥一起长大,少有我现在熟悉的这种女儿和妈妈你一句我一句来往、论理、争执、倾诉的那种时刻,较多的是打架和教训。如今二哥还在,大哥去世二十年了。去世时他在办公厅担任副职,他年轻时从戏剧学院毕业,在宣传系统工作,笔头好,时任书记看上了,调任文字秘书十年,关系亲近。倘若领导高升,他大概会跟着走,不过书记是老人了,没有再移动,回嘉兴颐养天年后,又受牵连查出在任时的问题。没有追究,不过大哥就始终是写材料,不大有仕途的机会。
大哥去世后,秘书打开两只上锁的书桌抽屉,发现一本厚手稿,是他的字迹,钢笔誊写在印有办公厅抬头的原稿纸上。那是一部电视剧本,他写到第十八集,已经完成的部分应该是定稿了,只有少数圈圈点点的改动。这么厚的稿子,想必写了很久。我们没一个人在他生前曾听说过他在写剧本这件事。同一只抽屉里还有一把瑞士军刀,三篇打印出来没有署名的小说,一篇读起来像片断杂记,另外两篇比较完整,我上网搜索,没有搜到相近的文章,应该也是他写的。
保险柜里倒没什么。也没有日记。没有那些通常被认为是秘密的东西。
大哥去世时是四十八岁,正是本命年初,还没来得及在艰险来临之际系上红腰带辟邪,就遇上了一生最末一个艰险。胰腺癌这种东西,用大夫的话说,“很恶”,来了就要死人。坏处是疼,人走得快,好处也是走得快。他常有疼痛感,但他总加班,时常睡在单位,慢性病也多,头痛胃疼之类的话我父母都听得习惯。直到单位体检,查出胰腺癌晚期,四个月即告去世,我母亲多年为疏忽自责,他去世后,她不再染黑头发,说,“越染越多”,像一个崭新的科学发现,又迷信又笃定。
他的死巩固了他是我母亲最爱的孩子的地位,她也因此怨恨我大嫂。大嫂是学医的,难道会看不出来他脸色有问题,是真正在一步步走向绝症吗?我大嫂在病房里对大哥的朋友说过,做医生的反而对日常的头疼脑热没那么注意,不大关注家人的身体,更不关注自己的,况且她在眼科。那次家人也在场,我母亲更觉得她是在借机推诿,但我觉得她的辩白是真的,我很难想象医生因为家人说肠胃不适而大惊小怪。生前,他偶去打高尔夫,随着这种运动日渐敏感,他更多时间是和早年弄堂里一起长大的两个朋友下围棋,都是安静的爱好。他和我大嫂没有孩子,感情也比较冷淡。他去世时,我太太刚和我在一起不久,还是小姑娘,没经过什么世事,私下问我:“他们是自由恋爱吗?”她以为只有指腹为婚或者许配过去的夫妻才会不亲密。现在她应该明白了。
上海男人常常是这样,有自得其乐的爱好,修钟表、找老电影、收藏唱片、跳国标,现在还有爱好自己跑程序的老人,也算与时俱进。当年把大哥的电视剧本和小说读下来,我父母为他骄傲,我父亲说“他是有精神世界的人”,深恨在他身前不够了解他,仿佛一直以来是太疏远或是看轻了他,一种错待。我母亲说:“他心里藏了多少话啊!”
我则忍不住为他哭。那剧本和小说写得太差了。不是不熟练,是平庸俗气。剧本写的不知是否是他自己的故事,一位官员,在繁重的工作外,认识了一名下属单位招待他的年轻女性,又在活动中遇见一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电视台主持人,谈得来,发生了情感纠葛。读起来略有一点现实中的痕迹,不过我没有和父母交流过,当然也没问过大嫂。他写剧本说明,××露出酥胸,皮肤雪白,还有由于土地出让而起的一场明争暗斗,开会,出游,钻营的疲惫感与成就感。小说中那两篇长一些的也是官场故事,另外一篇片断杂记是写下围棋的几个人物,中间提到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境界的向往,但读起来还是百舸争流,下棋的人像在参加锦标赛。
我父母和大嫂各自去给他烧纸。我母亲仔细,不仅担心他在那边寒冷、缺钱,给他烧衣服,烧纸币,烧纸狗作为宠物,烧了纸叠的汽车,还想象他依然在写报告。她可能认为这是他的职业和生活习惯,我倒觉得,他到了那边应当无需再写报告了。总之她带了钢笔、他生前常用的棕色皮面小笔记本、稿纸到殡仪馆去,放在装他骨灰盒的小隔间里。按照这个惯例,如果我死去,她可能会烧纸制的笔记本电脑、登机牌,还有Zoom软件。
一年后定下了墓地,给全家都留了位置,我自己和太太未来也会以碎裂的形态躺在这里。大嫂告诉我,她最近去扫墓时发现我父母在大哥墓前摆了一部太阳能念经机,橙色叶片,莲花形状,中间是电池板,连续不断播放阿弥陀佛。她去的那天下雨,机器仍旧念经不止,想来功能强大,储能兼防水。她很气愤,说大哥是党员,信的不是这套,但也未敢把念经机挪走,担心我母亲有意见。我建议,如果我父母问她,就说从来没见过。老人会以为念经机是被别人偷走的,我父母总觉得别人会偷拿东西,每次有快递员把包裹放在家门口的脚垫上,我父亲都会生气。
大哥去世后,有一段时间我常梦到死亡。就在第二年,我做了那个交易,多了一点钱和行业里的名气,也做好了日后某天兴许会坐牢的准备,但这不像高血压那样令我害怕,血压倒更像头顶上真正随时可能到来的威胁。
到目前为止,女儿与我,与我大哥一样,人生平顺,无甚艰难之处也缺乏杰出的才能。她说话早,在幼儿园时就擅长编故事,仙女星上住有十九位不同的公主,每一位有独特的性格和家谱,大小宠物加起来构成一个完整而超乎寻常的奇幻动物园,其中一位公主,我记得,拥有贝壳形状的洗手间,马桶是一颗洁白无瑕的珍珠。当时她计划未来成为动物园饲养员,我则揣测她可能会成为戏剧家。
随着换牙,她的这些爱好一并消失了。一年级时,她在学校的跳绳测验上遭受了重创,拼命训练,后来始终专心体育。这就是我的女儿。
12. 命名
W有一对双胞胎,由他前妻抚养。他离婚比较早,当时他说若不离婚,就是僵尸一般的生存,与他心目中的伴侣状态距离太远。我认识他前妻,在他们谈恋爱前就认识。离婚时她说W是懦夫,不敢面对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生活中人应当真正放松下来,吃苦耐劳,脚踏实地,在平衡中获得抗压能力,少一些自我观看。他说他不离婚才是懦夫。那时他给我发电子邮件,没有标题的意大利人的诗,关于欢乐和羞愧。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
他和我讨论过自己是否应当争取一个孩子。但后来都交给前妻抚养了,那大概既是她的意愿,也是两个孩子的意愿,不过他前妻因为他的这个决定而更认定他没良心,“他一个也不要”。
我猜双胞胎的问题在于你先是不容易区分他们,之后又不容易分开他们。如果长幼有序,还有可能父母双方各抚养一个孩子。当时W总结心得:双胞胎表面上是两个孩子,实际是一个孩子。
和数学家熟悉起来后,概念和表里之别在我们三个人聚会的饭桌上变得重要,数学家很计较概念。有一次,就是数学家说3+5=5+3才是数学之后,我想起W谈孩子的话。
如今W更喜欢猫。外出开会时,学生去给他喂猫。他也像猫一样越来越具有神秘的禀赋,认为自己能看穿一切,他说这是长期专注于某个问题之后人必定拥有的特质,“我借解剖跳蚤,向你证明神的存在”。在我刚刚见到他的这次,他说飞机上他等洗手间,十几分钟后一位老先生走出来,“抱歉这么久,我在刷牙”。他想,别扯了,当然是消化道问题,以为我看不出吗?
当人到了某一个年纪,牙齿可能成为消化系统的委婉语。这不是谎言,而正表达了命名的关键性,有些事情,你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这是3+5=8不是数学的意思。
可能我在胡思乱想。我越来越常胡思乱想。昨天陪女儿在日式快餐店吃亲子饭,我想到英语世界里也有亲子饭,chicken sausage with eggs,煎鸡肉香肠配炒蛋,那是比鸡肉与煎蛋更为惨烈的亲子关系,双双打碎到无葬身之地。中餐也一样,莲藕、莲子和排骨炖在一起,汉语中不介意这些,喝汤时你不需要虚伪地惦念这些配料生前的关联。
13. 太太
有一种说法是,屠格涅夫始终没有结婚的原因是他只爱过一次,而那是个已婚女人。波琳·维亚尔多夫人是一位美丽、有才华的夫人,在屠格涅夫认识她前早已经是位太太。更要命的是,她婚姻幸福。沿着这种思路下去,屠格涅夫就是一个心中怀着盼望而毫无指望的人,有奉献精神、受折磨、高尚、可怜、忠实——像许多人想要拥有而无法拥有的丈夫,比现实中会犯错而不会反省、会杳无音信、会欺骗而欺骗得并不顺利的丈夫要好一些。
很多人也是这样考虑金岳霖的,他与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妻比邻而居。人们会认为,这种无望的高尚让屠格涅夫拥有创造力,擅长写让爱情走向悲剧性结局的小说,也让金岳霖成为不凡的哲学家,在现实中缺乏直接的慰藉,便在文学或逻辑学中建筑出私人的天堂。
不过有另一种说法:屠格涅夫二十四岁时就爱上了女佣并有了私生女。屠格涅夫生长在俄国贵族家庭,这样的儿子常常与女佣私通,也常常有私生子女,其中一部分私通也许和爱情有关,同时与性和权力有关。屠格涅夫暴怒的贵族母亲驱逐了女佣,孤零零的女孩独身前往莫斯科,赁屋,大着肚子当裁缝,生下女儿别拉盖雅。有权力的人往往想要占有可以属于自己的一切,又同时隔绝那些会玷污自己的东西。因此屠格涅夫的母亲派人前往莫斯科,以一些赡养费掠走了女婴别拉盖娅,在庄园内抚养长大。
屠格涅夫本人在几十年中则始终住在波琳·维亚尔多夫人家附近。女儿五岁时,他把女儿送去她的家,请维亚尔多夫人代为抚养,直到女儿成年、出嫁。当维亚尔多夫人自己的两个女儿出嫁,屠格涅夫也送上嫁妆。他仿佛在她们的帮助下扮演一位更好的父亲,当他让维亚尔多夫人扮演一位比女佣更好的母亲。
这些听起来既残忍得令人惊讶又慷慨大度。也许残忍、令人惊奇、慷慨这三样都是爱情的本质,是另一种变形的不离不弃,是一夫一妻制、鞭打出轨者、颂扬一生真爱、向往青梅竹马、要求已婚者一生一世未曾斜觑过路上行人的世界所不太能接受的。
第三种说法称,屠格涅夫的小说《初恋》源于真实,他还是个孩子时爱上了一位比他年长的贵族公主,她对他的亲热与冷淡让男孩子饱受折磨,后来他发现这位公主是他父亲的情妇。这种故事是今日读者容易接受的——权力、金钱、交换、野心、无知、进化论、丛林法则,纯洁的恋慕由现实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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